食堂方向飘来一股混杂着饭菜香与酸馊气味的独特气息,林晚星凤眸微眯,脚下毫不停顿,径直走了过去。
正值午饭后的收尾时间,炊事班的战士正抬着巨大的泔水桶,准备将一天的厨余垃圾拉走。
一股浓烈的食物发酵味道扑鼻而来,林晚星却像是没闻到一般,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
“等等。”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战士们一愣,停下了脚步。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那几乎满溢的铁桶里,只见最上层漂浮着的,赫然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菠菜根和一层层被剥下来的、尚且新鲜的白菜外帮。
这些菜叶只是略微有些蔫软,根部带了些泥土,但只要稍作清洗,完全可以食用。
她蹲下身,全然不顾桶沿的油腻,伸出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截菠菜根,凑到鼻尖闻了闻。
除了泥土的腥气,便是蔬菜本身的清香。
她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跟在她身后的黄秀英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凑到她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解释:“林医生,这是……这是老周厨的规矩。他说这些菠菜根、白菜帮口感不好,是‘不入席’的边角料,宁可扔了,也不能端上桌影响战士们的胃口。”
话音刚落,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影端着一盆水淋淋的蔫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正是炊事班的掌勺人,周福海,人称老周厨。
他一眼就瞥见了蹲在泔水桶前、脸色难看的林晚星,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
“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老周厨将菜盆重重往地上一放,溅起一片水花,眼神里满是不屑,“战士们在前线流血流汗,回来吃顿饭就得吃得体面!这些碎叶子烂根煮出来黑乎乎一锅,像喂猪的食,怎么上得了台面?影响了士气,你担待得起吗!”
他的嗓门极大,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林晚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平静无波,却看得老周厨心里莫名一突。
她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黄秀英,“走吧。”
那晚,林晚星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卫生所的档案室。
昏黄的灯光下,她翻开了基地近三个月所有战士的体检记录。
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映入眼帘,让她的心不断下沉。
即便后勤部报告上写的蔬菜供应量已经比几个月前翻了一番,但战士们体检报告中,缺铁性贫血、口腔溃疡、夜盲症等维生素缺乏相关病症的比例,依旧居高不下,甚至还有微弱的上升趋势。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又找来炊事班近一个月的餐谱,两相对照,答案瞬间清晰。
问题根本不在于蔬菜的产量,而在于后厨那粗暴到令人发指的烹饪方式和低到令人发指的食材利用率!
大量的蔬菜在过度清洗、切除和高温烹煮中流失了绝大部分营养,而真正有营养的部分,比如那些富含纤维素和微量元素的菜根菜帮,却被直接当成了垃圾!
怒火在胸中翻腾,但林晚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铺开一张纸,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军营膳食优化建议书》。
她在建议书中,明确提出了三大核心原则:“全株利用”,将可食用的根茎叶全部纳入食谱;“营养搭配”,根据不同蔬菜的营养成分进行科学组合,避免单一烹饪方式导致营养流失;“剩菜溯源”,建立每日剩菜登记制度,分析原因,及时调整口味和分量。
第二天一早,林晚星拿着那份薄薄却份量十足的建议书,再次找到了老周厨。
“周师傅,关于食堂的伙食,我有些不成熟的建议,想跟您探讨一下。”她语气客气,姿态放得很低。
老周厨正哼着小曲儿磨刀,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角撇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探讨?我十五岁拿勺,烧了三十年的大锅饭,从南烧到北,喂饱的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还轮得到你一个嘴上没毛的黄毛丫头来指手画脚?”
他“哐”地一声将菜刀剁在砧板上,震得整个案台嗡嗡作响,“我告诉你,做饭是门手艺,不是纸上谈兵!你那套文绉绉的东西,哄哄外行还行,别拿到我这儿来丢人现眼!”
气氛瞬间僵住,周围的炊事员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士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化验单,正是农技兵小吴。
他没注意到这边的紧张气氛,径直冲到老周厨面前,一脸激动:“周叔,周叔!报告出来了!您昨天炒的那锅大青菜,我拿去化验了,维生素c的留存率……只有12%!报告上说,可能是水煮时间太长,又用大火爆炒,营养全都给炖没了!”
老周厨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小吴手里的那张纸,仿佛要把它瞪出个窟窿来。
整个厨房鸦雀无声,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的脸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紫,像一块烧透了的炭,火辣辣地疼。
林晚星没有乘胜追击,更没有说一句嘲讽的话。
她只是转身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那粥看起来其貌不扬,米粒间夹杂着切得细碎的绿色和白色颗粒。
但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谷物香、豆香和蔬菜清香的馥郁香气,却霸道地钻入了在场每个人的鼻腔。
“周师傅,尝尝这个。”林晚星将碗递到他面前,“用您昨天扔掉的菠菜根、白菜帮,加上磨豆浆剩下的豆渣和一点小米熬的。”
老周厨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碗“菜根粥”。
他本想一挥手打掉,但那诱人的香气和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让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最终,他像是赌气一般,一把夺过碗,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
预想中的粗糙和土腥味并未出现。
相反,小米的软糯、豆渣的醇厚、以及被熬煮得恰到好处的菜根碎带来的那一丝丝清甜和爽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朴实美味。
他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整个人都定住了,久久不语。
一旁的黄秀英见状,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小声补充道:“周师傅,林医生这个粥……真的管用。我家娃前两天换季,咳得厉害,林医生就让我熬这个给他喝,才喝了两天,今天早上就能满地跑跳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了老周厨的心上。
他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晚星,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羞愧,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
最终,他默默地放下了粥碗,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接过了林晚星递来的那份《军营膳食优化建议书》。
然而,林晚星还没来得及为这小小的突破感到欣慰,一个更大的黑幕,已在当晚悄然揭开。
深夜,辗转难眠的仓库保管员老李,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敲响了林晚星宿舍的门。
“林医生,有样东西,我……我必须交给你。”老李脸色蜡黄,嘴唇都在哆嗦,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递了过去。
林晚星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本手写的私人记账本。
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李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惧怕着什么:“这……这是前任后勤采购员马建国留下的。他虽然调走了,但他在这里的时候,一直勾结外面的菜贩子……他把咱们自己种出来的好菜,按最低价私下转卖给地方上的大餐馆,然后再花高价,从菜贩子手里买回他们挑剩下的边角料、残次品,运回基地充数……这本账,是他有次喝多了自己记下的,后来被我无意中发现……我、我一直不敢说啊!”
林晚星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指尖触碰到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原来如此!
原来战士们每天吃到的所谓“特供新鲜菜”,竟然是别人挑剩下的垃圾!
怪不得营养不良的问题如此严重,这根本就是一场从根源上就开始的腐烂!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她胸中轰然炸开。
翌日清晨,后勤部高层例行会议正在进行。
会议室大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林晚星面若冰霜,拎着一个装满了烂菜叶和蔫菜帮的篮子,一步一步走到长条会议桌前。
她将篮子重重地顿在光洁的桌面上,里面的烂菜叶滚出来,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各位领导,”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一半进了泔水桶,另一半,根本就没能送到厨房!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后勤保障到位’,那我宁愿回去继续当我的赤脚医生!”
全场死寂。
坐在会议室最角落的陆擎苍,一直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
他看着那个站在所有人对立面,身形单薄却脊梁挺得笔直的女人,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会场里的风暴已然掀起,但林晚星的内心却在喧嚣中沉淀下一片异样的冷静。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菜篮里的腐烂是看得见的疮口,而那些看不见的病灶,才更加致命。
她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惊愕或愤怒的脸,思绪已经飘向了更深远的地方——药品库里那些来路不明、成分可疑的替代品,才是悬在所有战士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才是她下一场,必须打赢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