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关怀站寂静的廊檐下,两道清晰的轮椅辙痕从紧闭的大门一直延伸到角落,像两道刻在清晨薄霜上的伤疤。
林晚星推开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孤直的背影。
陈志远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仿佛十年间的轮椅生涯也未能磨平他骨子里的军人姿态。
他的膝上,覆着一本边角磨损得厉害的军绿色日记。
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
“给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透着一股长久未曾言语的干涩。
他抬起手,将那本日记递向身后,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远处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里面有……那天的事。”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走上前,郑重地伸出双手,指尖触碰到日记本粗糙的封皮时,仿佛触碰到了十年冰封的过往。
那本子很沉,沉得像一段凝固了的生命。
她想说些什么,想说谢谢,想说你辛苦了,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用力的点头。
就在这时,老刘班长晨练的身影从院子另一头出现。
他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顿,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身进了水房。
片刻后,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水走过来,默默地放在陈志远手边的栏杆上,水汽氤氲,像一个无声的拥抱。
陈志远的手指微微一颤,却始终没有去碰那杯水。
办公室内,暖气尚未完全驱散清晨的寒意。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决定性的日记。
扉页上,一张年轻的面孔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照片已经泛黄,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带着属于那个年纪特有的桀骜与锐气。
是陆擎苍,二十几岁的陆擎苍。
照片背后,一行斑驳的墨迹几乎要淡去,却依旧能辨认出那力道——“陆队,我们不怪你。”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不像陆擎苍的笔迹。
她压下心头的疑云,指尖颤抖着向后翻动。
日记中间的某一页,被一个突兀的书签标记着。
她翻到那里,瞳孔骤然收缩。
这一页的纸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黄色,上面带着大片褐色的斑点,那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半页的字迹都被血污浸染,仿佛是从地狱里捞出来的绝笔。
残存的字迹狂乱而绝望,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刻上去的:
“……命令是我下的,可错的是情报组!情报组的猪给了我们错误的坐标!我们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包围圈!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们?!”
字迹的末尾,落款日期如同一道惊雷,直直劈在林晚星的脑海里——鹰嘴坡战役,次日。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这不是陆擎苍的日记!
这是……这是牺牲在他身边的副侦察员,李强的遗物!
那个在官方报告里,因为“判断失误,擅自下令”,导致小队几乎全军覆没的李强!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林晚星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陆擎苍的号码。
“对不起,林医生。”电话那头传来参谋冷静而公式化的声音,“陆副部长已于昨日深夜带队前往西南边境,执行紧急地形勘测任务。任务期间,所有对外通讯将中断,预计三天后恢复。”
通讯中断!三天!
林晚星“啪”地一声挂断电话,攥紧了手中的日记本。
那一瞬间,所有的碎片在她脑中轰然拼接完整!
她终于明白了。
陈志远之所以恨,之所以十年如一日地用沉默和怨怼折磨自己,也折磨着陆擎苍,不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双腿,失去了作为一名顶尖侦察兵的未来。
更是因为,他曾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李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血和泪写下这行绝望的质问!
而他,作为那场人间炼狱中除了陆擎苍之外唯一的幸存者,却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罪责被安在了死去的战友头上,看着活着的队长背负了“指挥失当”的内部处分。
他活下来了,却无法替死去的兄弟们向更高层的情报组发出那一声质问。
这份怨,这份不甘,这份无力,像一座大山,压了他整整十年!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会议室里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周玉兰主任的声音沉稳有力:“……经过上级研究决定,关怀站将新增三项针对战后心理创伤的专项补贴,包括家庭心理支持、子女教育辅助以及噩梦干预治疗……”
政工科的小杨护士正作为试点代表,激动地汇报着工作成效。
她手里拿着一本林晚星设计的《家庭支持指南》抄录本,脸颊泛红:“……我就是按照林医生指南里说的方法,每天陪我妈聊天,鼓励她写下自己的担忧。你们看,这是我妈写的,她的焦虑情绪真的缓解了很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赞许和希望,唯有角落里的陈志远,全程一言不发,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雕塑。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散去。
林晚星正准备收拾东西,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个……”
她回头,对上陈志远复杂的眼神。
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却显得有些局促,视线落在小杨护士留下的那本记录本上。
“记录噩梦的本子……还能再拿一份吗?”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想……给我儿子看看。”
他想让他那个因为父亲的阴郁而变得沉默寡言的儿子,看看那些困扰父亲的噩梦究竟是什么。
周玉兰主任闻言一愣,随即,一丝欣慰的笑容在她眼角漾开。
她快步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亲手递到陈志远手中:“当然可以,需要多少,我们这里都有。”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林晚星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栋戒备森严的档案大楼。
“抱歉,林医生。”档案管理员是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看着申请表上的“鹰嘴坡战役情报失误报告”,皱起了眉头,“这份档案的涉密级别是‘绝密’,需要军区最高级别的批示才能调阅。”
林晚星没有争辩,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份复印件,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正是李强日记里那血迹斑斑的一页。
“我不是要追究十年后谁的责任。”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管理员的心上,“我是要让活着的人知道,错误,不该由英雄一个人背负。死去的,也不该再蒙受不白之冤。”
管理员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份复印件上,指着血字的手指在轻微颤抖。
他曾是情报分析员,他比谁都清楚,一个坐标的错误,对一线作战部队意味着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他拿起笔,在申请表上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夜色渐深,林晚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打开信箱的瞬间,她愣住了。
里面多了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字条。
她展开字条,上面是一行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无尽的压抑与决绝。
“鹰嘴坡之后,他烧了自己所有的战地笔记。只有这本,我没舍得烧。”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跳,她霍然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家属楼。
就在那个熟悉的窗口,一个孤单的身影坐在轮椅上,正对着窗外的夜色。
是陈志远。
他的手中,空握着一只早已熄灭的金属打火机,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打火石,却一次也没有按下去。
一阵夜风穿过庭院,吹动了窗台上一个未曾燃尽的纸角,那纸角在风中翻飞、挣扎,像一场迟到了整整十年的无声告别。
字条在林晚星的手中,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比那十年凝固的沉默还要重。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眼前的万家灯火瞬间化作一片摇曳的光斑,模糊不清。
她急忙扶住冰冷的信箱,才勉强稳住身形,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
今夜,注定无眠。
而她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这条追寻真相的路上奔跑了太久,久到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可终点,却依旧遥远得看不见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