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天光未亮。
铅灰色的天幕下,解剖楼如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矗立在刺骨的寒风中。
林晚星一袭单薄的白大褂,站得笔直,凛冽的晨风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吹得裸露在外的指节阵阵发僵,但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像淬了火的寒星,没有一丝动摇。
吱嘎一声,厚重的大门被推开。
杜卫国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神色肃然的考评医官,他们胸前的徽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杜卫国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而冰冷地落在林晚星身上,声音里不带任何温度:“今日三项考核——无影灯下缝合动脉血管模型、盲视条件下插入胃管、以及模拟战地环境快速建立静脉通路。每项限时十分钟,总分低于七十分,直接淘汰。”
没有多余的废话,考核立刻开始。
第一项,缝合动脉模型。
强烈的无影灯光束骤然亮起,将手术台上那根直径不足三毫米的硅胶血管照得纤毫毕现。
林晚星戴上无菌手套,拿起持针器和镊子,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
她的动作快、准、稳,精准得如同瑞士钟表匠在安装最精密的机芯。
穿针、引线、打结,一气呵成。
每一针的间距都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缝合的边缘平滑对齐,最后的结扣更是牢固而小巧,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典范。
旁边的两名考评医官看得频频点头,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许。
第二项,盲插胃管。
考评医官递给她一具上半身人体模型,要求她在不依赖任何显像设备的情况下,仅凭手感和经验将胃管插入预定位置。
这对许多实习医生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挑战,但对拥有前世数十年临床经验的林晚星而言,却如同家常便饭。
她轻轻托起模型的头部,指尖在“患者”的鼻翼、咽喉、胸骨等位置轻巧触摸,脑海中已然构建出清晰的解剖结构图。
胃管顺着她的引导,平稳滑入,没有丝毫迟滞。
随着最后一下推送,她笃定地报告:“插入到位。”
考评员检查后,亮起了代表成功的绿灯。
一直冷眼旁观的杜卫国,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前两项对林晚星来说竟如此轻松。
他绝不能让她这么轻易过关。
一丝阴鸷从他眼底闪过,他突然沉声下令:“考评增加难度!现在模拟伤员出现剧烈呛咳与呕吐反应,需要立即拔出并重新置管!”
这分明是刻意刁难!
剧烈呕吐会改变食道原有状态,增加误入气管的风险,操作难度呈几何倍数增长。
然而,林晚星脸上没有半点恼怒或慌乱。
她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杜卫国,随即俯下身,一手迅速调整模型的体位,模拟临床上的半卧位,另一手则轻轻拍打模型背部,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安抚一个真正的病人:“深呼吸,放松,跟着我的节奏……”她一边模拟着控制呼吸的指令,一边再次持管,动作比第一次更加轻柔,也更加果决。
在模拟的“呕吐”间隙,她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胃管再次精准无误地抵达了终点。
绿灯,再一次亮起。
杜卫国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死死盯着林晚星,仿佛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第三项,战地静脉穿刺!”他几乎是咬着牙宣布。
这一项,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
工作人员搬上来一具陈旧不堪的橡胶假肢手臂,手臂皮肤蜡黄,质地僵硬,皮下的“血管”早已塌陷,弹性极差。
这种模型因为太过老旧,几乎模拟了重度休克、失血过多伤员最糟糕的血管状态,连军医大学最优秀的正式学员,在这种模型上的穿刺成功率也不足五成。
杜卫国亲自将假肢摆在林晚星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种夹杂着轻蔑和警告的语气说道:“林晚星,这可是真实战场上最常见的情况。伤员失血过多,血管找不到,针扎不进去,眼睁睁等死。你要是不行,也别怪我们不讲情面,战场不需要花架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不是考核,而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施压。
林晚星缓缓抬眼,迎上他挑衅的目光,只淡淡地吐出四个字:“请计时。”
这平静的回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让杜卫国的脸颊瞬间涨红。
计时开始!
全场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秒针单调而急促的滴答声。
林晚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于寻找血管,而是蹲下身,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向考评员要来一杯热水,将棉球浸湿,然后不急不缓地敷在假肢的“手背”上,轻轻擦拭。
“她在做什么?浪费时间吗?”一名年轻的记录员忍不住低声问。
周副院长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现场,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晚星的每一个动作,沉声解释道:“不,她这是在模拟临床上的复温操作。对于休克或体温过低的伤员,用热敷可以促使浅表血管轻微扩张,提高穿刺成功率。她……她是在用对待真人的方式,来对待这具假肢。”
杜卫国的瞳孔猛地一缩。
热敷之后,林晚星才开始操作。
她的指尖如同最灵敏的雷达,在蜡黄的橡胶皮肤上极其缓慢地移动、按压、感受着皮下那微乎其微的走向和弹性差异。
她的动作很慢,慢到令人窒息,但每一下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五分钟,六分钟,七分钟……杜卫国的嘴角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上扬,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晚星失败后狼狈不堪的模样。
就在第七分二十二秒,林晚星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的食指停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随即,她拿起静脉针,调整角度,以一种无比坚定的姿态,果断刺入!
针尖没入皮肤,她缓缓回抽。
下一秒,一抹清晰的“回血”——模型中代表血液的红色液体,瞬间充满了针管尾部!
“成功!用时七分二十三秒!”考评医官几乎是吼出了这个结果,声音里充满了震撼和激动。
啪!啪!啪!
周副院长第一个忍不住鼓起掌来,他大步上前,双眼放光地看着林晚星:“好!太好了!这不只是技术,这才是真正的实战思维!把模型当真人,把考核当战场!杜主任,你这次可是给我们找来了一块真正的璞玉!”
杜卫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考核……结束。”
当林晚星走出解剖楼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抹鱼肚白,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给陆擎苍打个电话报声平安,却发现手机因为低温早已自动关机。
正在她踌躇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远处院门口的路灯下,静静伫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是陆擎苍。
他穿着厚重的军大衣,肩头和军帽上落了厚厚一层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手中拎着一个军绿色的保温桶,在清冷的晨光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看到她出来,他立刻迈开长腿,一步步朝她走来。
雪地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林晚星的心上。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残余的寒风,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拧开保温桶,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姜汤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饿了吗?”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疲惫。
林晚星的眼眶骤然一热,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股酸涩压下去,然后抬起头,对他绽开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轻声道:“过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陆擎苍那双始终沉稳如山的眼眸,猛地闭了一下。
再睁开时,那紧绷的下颌线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回程的车上,暖气开得很足。
林晚星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驾驶座旁加密通讯终端发出一声轻响,张技术兵发来一条简短的电报。
陆擎苍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屏幕转向林晚星。
电文写着:目标d(杜卫国)刚刚召集心腹开会,提及“考核失利,必须在其理论课上找出致命硬伤,彻底扳倒”。
与此同时,林晚星无意间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准备复习接下来的理论课程。
忽然,她目光一凝,发现在某一页的边缘,用一种极其陌生却又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小心病理学试卷——有人改题。”
这字迹……绝不是她自己写的!是什么时候被人写上去的?
她心头猛地一凛,豁然抬眼,看向前方驾驶座上那个沉默如山、专注开车的男人。
电报、笔记上的示警……这一切,绝非巧合。
她忽然明白,这场看似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战役,他早已在看不见的角落,为她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
风雪虽已停歇,但真正的战火,才刚刚被点燃。
几天后,肃静的阶梯教室内座无虚席。
杜卫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走上讲台。
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意味深长地在林晚星的脸上一顿。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口。
“今天我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