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云抵达凤翔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旧染坊内激起了剧烈的、无声的波澜。
李天然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李星云为何而来？是为袁天罡的指令？是为龙泉宝藏的线索？还是单纯因为“萤火”和他这个“不良人”同僚在凤翔闹出的动静？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更大的麻烦，也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转机。
“让我们的人，撤掉对李星云一行的直接监视，只保持最低限度的外围观察。重点监控通文馆和幻音坊对他们到来的反应。”李天然对返回的影羽补充道，“另外，给阿竹传信，让他留意幻音坊内部，尤其是姬如雪和女帝近侍，对‘前朝遗孤’、‘龙泉’等字眼是否有异常反应。”
“是。”影羽再次融入黑暗。
莹勾走到李天然身边，血眸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李星云找你，是敌是友？”
“难说。”李天然揉了揉眉心，“按袁天罡所言，他算是我的‘少主’。但这位少主心思跳脱，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且身负龙泉秘密，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麻烦源头。他此时现身凤翔，恐怕不止是找我那么简单。凤翔这潭水，要更浑了。”
他看向莹勾：“这几日，你暂时不要在外活动。李星云身边那个背大剑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通文馆‘孝’字门门主李存孝的弟弟，李存忠。此人实力不明，但能被李星云带在身边，绝非易与之辈。你的气息特殊，容易引起高手警觉。”
莹勾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但血眸中闪过一丝不服。
李天然安抚道：“不是怕你，是没必要。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隐蔽，观察，等待时机。”
当夜，旧染坊加强了警戒，却伪装得与平日无异。夜枭虽然断臂未愈，但经验老道，布置的暗哨和预警机关更加隐蔽。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可能随时来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李星云一行仿佛真的只是普通江湖游客，在凤翔城内逛逛吃吃，偶尔打听些江湖轶事，并未表现出急于寻找“萤火”或李天然的迹象。通文馆和幻音坊也异常安静，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位敏感人物的到来。
但这寂静，反而让李天然更加警惕。他知道，这更像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第三日傍晚，夕阳将旧染坊斑驳的墙壁染成一片昏黄。李天然正在院中查看新染出的一批靛蓝色粗布，颜色比前几次均匀不少，他正与负责此事的兄弟讨论如何进一步改进固色。莹勾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闭目调息。
忽然，染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却节奏独特的叩门声。不是幻音坊弟子那种克制的叩击，也不像寻常访客。
院内所有人瞬间警觉。夜枭打了个手势，两名兄弟悄无声息地贴近门边。影羽的身影在房檐上一闪而逝。
李天然放下手中布匹，对莹勾微微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整理了一下身上沾染了染料斑点的粗布衣衫，缓步走到院中，朗声道：“门未锁，贵客请进。”
“吱呀——”
木门被推开。
先进来的是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扎着双丫髻的俏丽少女，大眼睛灵动地扫视着院内，带着几分好奇和警惕，正是陆林轩。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隐含忧色的青年，一身普通的蓝色劲装，腰间悬着长剑，正是李星云。
最后进来的，是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几乎要低头才能进门、背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宽厚巨剑的汉子。他面容憨厚，眼神却异常沉静，步履落地无声，正是李存忠。
三人组合奇特，气场却不容忽视。
李星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院中的李天然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哟，这位就是最近在凤翔名声鹊起，哦不，是差点‘悄无声息’了的李寻安，李首领吧？看着……气色还不错嘛。”
语气随意，甚至有些轻佻，但李天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与探究。
“不敢当。”李天然拱手，不卑不亢，“李某不过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江湖散人，当不起‘名声’二字。倒是阁下几位，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他故意装作不认识李星云。
李星云嘿嘿一笑，也不点破，自顾自地走进院子，像是参观一样四下看着晾晒的染布和那些废弃的染缸。“路过宝地，听闻此处染布手艺独特，特来见识见识。顺便嘛……”他转头看向李天然，笑容不变，“打听个人。”
“不知阁下要打听谁？李某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李天然滴水不漏。
“一个叫李寻安的家伙，听说以前挺能折腾，最近好像‘病’了。”李星云走到李天然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五尺，“我这儿有个长辈，托我带句话给他。”
压力悄然而至。李星云看似随意，但那股属于“天选之子”的、混杂着王道与不羁的独特气息，隐隐笼罩过来。他身后的李存忠，气息更是如同山岳般沉凝。
屋檐下的莹勾，血眸不知何时已经睁开，锁定着李存忠。夜枭等人也绷紧了神经。
李天然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带话？不知是哪位长辈？又是什么话？”
李星云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收起笑容，低声道：“那位长辈说——‘星火虽微，可纳万光。蛰伏非退，静待风扬。’”
李天然心中剧震！这是袁天罡通过李星云传来的话！大帅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并且……在暗示他，蛰伏可以，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等待时机，积蓄力量！
这是在敲打，也是在提醒，更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李天然沉默片刻，缓缓抬头，脸上那层伪装出来的疑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凝重。他再次拱手，这次姿态低了许多：“原来是大帅传讯。李某……惭愧。”
他承认了。
李星云见状，脸上重新露出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拍了拍李天然的肩膀（这个动作让莹勾的血眸瞬间锐利了一分）：“嗐，早说嘛，绕这么大圈子。大帅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话带到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一半。”
他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只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另一半嘛……凤翔现在挺热闹啊，李嗣源那老小子上蹿下跳，女帝姐姐稳坐钓鱼台，好像还有个什么晋王的人在暗处晃悠？李兄你在这儿‘养病’，消息可还灵通？”
这才是李星云真正的来意之一！他不仅来传话，更是来“问路”，或者说，来“借眼”的！他需要了解凤翔真实的局势，而李天然这个身处漩涡边缘、又拥有不良人背景和一定情报能力的人，无疑是个合适的询问对象。
李天然心中念头飞转。李星云是敌是友尚且难辨，但他背后站着袁天罡，且本身是搅动天下风云的关键人物。与其为敌，不如有限合作，至少可以借他的势，来平衡李嗣源和女帝带来的压力。
“凤翔水深，李某伤病缠身，耳目闭塞，所知有限。”李天然谨慎开口，“只知通文馆咄咄逼人，幻音坊静观其变，至于晋王……”他顿了顿，“确有些蛛丝马迹，但难辨真伪虚实。”
他给出了一个模糊但关键的信息框架，既显示了价值，又未泄露核心。
李星云眼中精光一闪，嘿嘿笑道：“李兄谦虚了。不过这样也好，太清楚了反而没意思。”他退开两步，环顾四周，“这地方……挺别致。适合养病，也适合……‘静养’。”
他特意加重了“静养”二字。
“李兄既然在此‘静养’，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李星云摆摆手，似乎真的只是来串个门，“林轩，存忠，走了走了，再待下去，主人家该嫌我们碍事了。”
陆林轩好奇地多看了李天然和屋檐下的莹勾两眼，似乎对莹勾那身红衣和冰冷气息格外注意。李存忠则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向李天然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跟着李星云离开。
三人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
直到木门重新关上，隔绝了视线，院内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到底想干什么？”夜枭忍不住问道。
李天然望着紧闭的木门，目光复杂：“传话，探路，或许……也是来‘点火’的。袁天罡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本分，李星云则想看看我这把‘火’，还能不能烧起来，或者……值不值得他添一把柴。”
“麻烦。”莹勾走到他身边，血眸中冷意未消，“那个背大剑的，很强。”
李天然点头：“李存忠的实力，恐怕不下于李存孝。李星云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他的处境……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他转身看向众人：“李星云的出现，会打破凤翔现有的脆弱平衡。通文馆和幻音坊，很快就会做出反应。我们的‘静养’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通知所有人，提高警惕。地下枢纽的改造，加快进度。影羽，动用我们埋得最深的那几条线，重点监控通文馆核心人物李存孝、幻音坊姬如雪的动向，以及……任何与晋王相关的线索。”
“夜枭，染坊的日常运作不能停，甚至要更‘热闹’些，接更多零散活计，让左邻右舍都习惯我们的存在。”
“至于李星云……”李天然沉吟，“暂时不必主动接触。但若他再找来，或者……若他遇到‘麻烦’，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可以‘适当’提供一些无关紧要的帮助或信息。”
他要将李星云这颗突如其来的“石子”，也纳入自己的算计之中，借他的力，搅动更大的风云，为自己和“萤火”，在这绝境中，挣得一线生机，甚至……反客为主的契机。
夜幕彻底降临，旧染坊内灯火亮起，染缸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如同蛰伏的兽。
访客已去，余波未平。凤翔的夜空，星辰晦暗，风云将起。
（第12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