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农技站老旧的玻璃窗,在布满划痕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枫坐在资料室里,面前摊开着红星公社和柳林公社的详细资料,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陈站长关于“示范点”遴选的问询。这不仅仅是一项工作,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考核,考核他的眼光,也考核他的立场。
他将整理好的资料呈送给陈站长,内容客观详实,重点突出了两个公社在农机管理、作业效率以及技术员素养方面的优势,对于红星公社那些超出标准的“个性化维护”,他只用了“保养细致到位”这样模糊而安全的词汇带过。
陈站长接过厚厚一摞材料,只是粗略翻了翻,便放到一边,目光重新落在林枫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后的略微松弛:“嗯,辛苦了。资料先放我这里。另外,地区农科所下周要组织一个关于‘农业机械化区域适应性’的短期调研,点名要我们站派个熟悉基层情况的技术员跟队,我看……你去比较合适。”
林枫心中微微一怔。地区农科所的调研,这无疑是一个跳出县城、接触更高层面和更广阔天地的机会。但“点名”二字,又让他心生警惕。是雷明山在背后推动?还是这本身就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试探?
“是,陈站长。我一定完成任务。”林枫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平静地接受了安排。
“这次调研要去好几个县,包括我们县的红星公社和邻近几个条件不同的公社。”陈站长补充道,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多看,多听,多记。少说。”
“明白。”林枫点头。他听懂了陈站长的潜台词:这是一个开阔眼界的机会,但也需谨言慎行,尤其不能借机发表不合时宜的“个人见解”。
消息很快在站里传开。刘干事看林枫的眼神愈发复杂,那里面掺杂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难以化解的郁结。他显然认为,这个“美差”本该属于更“根正苗红”的他。
林枫无暇顾及这些微妙的人际关系。他开始着手准备调研所需的材料,同时更加关注周支书的情况。吴师傅那边依旧没有直接回音,但通过雷明山间接传来的消息称,周支书病情好转,已出院回家静养,只是身体大不如前。这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那份沉甸甸的愧疚与愤懑并未减轻分毫。
出发前夜,他收到了苏念卿的回信。信中,她细细描述了秋收后城关镇的宁静与满足,分享了夜校里学员们用新学的识字本领,笨拙却认真地给在外亲人写信的趣事。她也提到了小陈,说那年轻人似乎不再仅仅满足于空想,开始偷偷搜集一些关于水利和简单机械的旧书,遇到看不懂的地方,会趁着夜色悄悄来问她。
“他问的问题越来越深,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稳。”苏念卿写道,“我想,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默默积蓄力量。就像你当年一样。”
信的末尾,她照例画了一幅小画:一盏油灯,灯光如豆,却清晰地照亮了灯下摊开的一本书,和书页旁一颗正在萌芽的种子。
林枫凝视着那幅画,冰冷的内心仿佛被一股暖流浸润。他知道,苏念卿不只是在说小陈,也是在说他,说他们彼此。无论环境如何严酷,知识的灯火不灭,希望的种子就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破土而出。
他将信仔细收好,放入行囊。这封信,将是他此次远行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撑。
几天后,地区农科所的调研小组抵达县里。带队的是农科所一位姓李的副研究员,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看起来严谨而不苟言笑。组里还有两位年轻的研究员,以及来自地区农业局的一名干部。
林枫作为地方陪同人员加入队伍。初次见面,李研究员只是淡淡地与他握了握手,没有多余寒暄,便直奔主题,询问起本县几个预定调研点的情况。林枫言简意赅,依据公开资料和数据进行介绍,语气平和客观,不夸大,不隐瞒。
调研第一站便是红星公社。孙社长早已接到通知,带着社委会成员和技术骨干在公社门口迎接。场面热情而规范,孙社长的汇报也是滴水不漏,充分强调了在上级领导和支持下,公社机械化水平稳步提升,标准化成果显着。
然而,在实地查看农机库房时,林枫敏锐地注意到,那几台经过“特别保养”的收割机被擦拭得锃亮,摆放位置却略显刻意,似乎想让人看见,又怕人看得太仔细。李研究员围着机器转了几圈,手指在几个非关键的连接部位和润滑点轻轻拂过,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随后参观田间秸秆处理现场时,李研究员看似随意地指着一种将粉碎后的秸秆快速归垄的简易工具,问孙社长:“这个法子不错,效率高,是谁想出来的?”
孙社长脸色不变,笑着回答:“是社里几个老把式和技术员一起琢磨的,结合了咱们这儿的地块特点,瞎捣鼓,让领导见笑了。”
“结合实际,好。”李研究员淡淡评价了一句,便转向下一个话题。
林枫在一旁听着,心中明了。孙社长和他的队伍,依然在小心翼翼地展示着他们的智慧和能力,只是披着“群众集体智慧”和“本地适应性”的安全外衣。
后续几天,调研小组又走访了邻近两个县的几个公社,情况各有不同。有的公社机械化程度高,但设备利用率低;有的公社条件艰苦,仍在大量依赖人力和畜力,但对新技术的渴望十分强烈。
林枫一路沉默地跟随,认真地记录,只有在李研究员主动询问时,才会依据事实和数据给出技术层面的回答。他观察到,李研究员虽然话不多,但观察极其细致,尤其关注技术推广与当地自然条件、经济水平和群众接受度之间的匹配问题,对那种脱离实际的“一刀切”式推广,偶尔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蹙眉。
在一次转场途中,面包车颠簸在崎岖的土路上。李研究员坐在林枫旁边,望着窗外一片因缺乏有效灌溉而显得有些贫瘠的山地,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林枫:“同样的机器,放在平原是宝贝,放在这里可能就是负担。上面的政策是好的,但到了底下,怎么才能不走样,不教条,真正落地生根呢?”
林枫心中一动,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也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他斟酌片刻,谨慎地回答:“或许……需要更多结合地方实际的‘翻译’和‘调试’。就像种庄稼,也得看土质、看气候。”
李研究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将头转向了窗外。
林枫知道,自己的回答或许过于取巧,但在这个环境下,这已是能做出的最诚实的回应。
调研接近尾声,最后一站是地区所在地——一个比县城繁华许多的地级市。高楼、宽阔的马路、来往的车辆,让久居县城的林枫感到一丝陌生与恍然。
晚上,调研小组在下榻的招待所进行最后一次内部小结。李研究员主持,大家轮流发言。轮到林枫时,他依旧保持低调,只汇报了在陪同调研过程中观察到的、关于不同区域农机适配性和技术需求的客观情况,没有加入任何个人判断。
会议结束后,李研究员单独叫住了林枫,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
“林技术员,坐。”李研究员指了指椅子,自己则泡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林枫面前,“这次调研,辛苦你了。”
“李研究员客气了,是我学习的机会。”林枫双手接过茶杯。
李研究员呷了口茶,缓缓道:“我看过你校注的那本《常见农机构造与维护图解手册》,也看过你参与起草的秋收保障方案。思路很清晰,落脚点也很实在,是真正在为基层考虑。”
林枫心中微震,面上不动声色:“都是分内工作,还有很多不足。”
“分内工作能做到这个程度,不容易。”李研究员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却带着力量,“我知道你在城关镇的事情,也听说过青石峪周大山。有些代价,很沉重。”
林枫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接话。他不确定李研究员提及这些的用意。
“上面的政策在微调,风向在变。”李研究员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越来越强调‘实事求是’,强调‘尊重基层首创精神’。虽然阻力还很大,旧有的思维定式也很难一下子扭转,但……缝隙确实在慢慢打开。”
他看着林枫,眼神意味深长:“你是个有想法、也能沉下心做事的技术干部。窝在县里资料室,可惜了。这次调你来跟调研,也是想让你看看更广阔的局面。未来,在更大的平台上,或许有你发挥更大作用的空间。”
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林枫前方模糊的道路。他明白了雷明山可能的运作,也感受到了李研究员释放的善意与招揽之意。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一个可能让他跳出县城束缚,在更高层面参与并影响技术推广路径的机会。
但他也深知,平台越大,风险也越高,斗争也将更加复杂和隐蔽。
“谢谢李研究员的看重。”林枫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尽我所能,做好技术推广的本职工作。”
他没有急切地表态,而是重申了自己的立足点。谨慎,是他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李研究员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好。回去后,写一份详细的调研个人体会给我,不拘格式,只谈技术观察和思考。这次调研的报告,会由地区上报省厅。”
离开李研究员的房间,林枫走在招待所安静的走廊里,心潮起伏。地级市的夜空,星光似乎比县城更稀疏,却被城市的灯火映衬得别样璀璨。
暗流在更广阔的河床上涌动,契机如同水底的潜流,悄然将他推向一个未知而充满挑战的新方向。他知道,返回县城后,他面临的将不仅仅是资料室的故纸堆,还有来自更高层面的关注,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严峻的考验。但他的内心,却因为看到了更远的可能,而变得更加坚定。苏念卿画中那盏如豆的灯火,在他心中愈发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