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农技站院子里的老榆树已是绿荫如盖。林枫的日子依旧在文件、资料和刻板的流程中循环,但他心中那幅“地图”正在不断丰富和细化。周支书的遭遇如同刻在他心头的烙印,时刻提醒他谨慎的边界,也让他传递“火种”的方式变得更加精妙无形。
与印刷厂吴师傅的关系,在一次次不涉及核心的接触中稳步推进。吴师傅的儿子对林枫给的那些基础数理资料很感兴趣,偶尔会通过父亲传来一两个问题。林枫便借着核校清样的机会,用印刷厂废弃的校样纸背面,以解答数学题的形式,写下清晰的计算过程和原理阐述,不着任何多余痕迹。这些“废纸”会被吴师傅自然地带回家中。
这是一种极其缓慢且间接的渗透,对象只是一个初中生,但林枫相信,播撒对逻辑和真理的敬畏,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真正的转机,来自一份看似寻常的任务。地区农技部门要编印一本面向基层技术员的《常见农机构造与维护图解手册》,要求各县站提供素材并参与初校。这项工作落到了林枫和刘干事头上。
手册内容主要是标准化的部件分解图和保养流程,枯燥但重要。林枫负责前期资料的整理和初步校对。在翻阅一堆作为参考的旧版手册时,他发现其中几幅关于传统犁铧调整、手动喷雾器检修的图示不够清晰,甚至存在容易引发误操作的细节。
他想起在城关镇时,许多故障恰恰源于对这些基础设备的不当使用和维护。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生:能否借这次机会,在不改动核心内容的前提下,让这些图示更精准、更易懂?
他没有擅自修改原图,而是在校样稿上,用极细的笔和标准校对符号,对那几处模糊或易错的地方添加了极其简要的补充说明和箭头指示。例如,在犁铧调节螺栓旁标注“顺时针紧,入土深”;在喷雾器泵体连接处强调“密封圈需压平”等。这些补充完全基于技术规范和安全考量,不涉及任何“改良”,只是让信息传递更有效。
他甚至“顺便”修正了几个原文中的错别字和标点。
这份精心校对的稿子混在一堆文件中,送到了刘干事那里。刘干事粗略翻阅,见林枫校改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和明显的错漏,并未在意,便随大流将汇总稿上报。
林枫并不确定这些细微的改动能否最终呈现在印刷成品上,但这是一次尝试,一次在官方渠道内,为基层提供更实用信息的微小努力。
日子在等待中过去。一天下午,陈站长拿着一份新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常见农机构造与维护图解手册》走进大办公室,例行公事地分发。林枫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本,不动声色地快速翻到记忆中的那几页。
他的心轻轻一跳——他添加的那些简练的说明和箭头,竟然大部分都被保留了!虽然格式被统一调整过,但核心的提示信息都在。它们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成为这本官方手册的一部分,即将流向全县各个角落。
这一刻,林枫感到一种奇特的慰藉。他未能改变大局,未能拯救周支书,但他确确实实地,在这个坚固的体系内部,留下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致力于“更清晰、更实用”的印记。这印记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
就在林枫为这小小的成功暗自鼓舞时,远在城关镇的苏念卿,正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
钱干事带着两个人,再次“造访”夜校。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直指夜校的“账目”和“物资管理”。
“苏念卿同志,我们接到反映,夜校近年来有一些非计划内的纸张、笔墨消耗,与教学规模不符。”钱干事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笑容,眼神却锐利,“需要请你配合,核对一下采购记录和领取登记,解释一下这些物资的具体去向。”
苏念卿心中一震,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她知道,这是针对林枫离开后,她是否仍在进行“非规范”教学活动的审查。那些多出来的消耗,大部分确实是之前林枫绘制草图、编写补充教材时留下的痕迹,虽然早已停止,但记录无法完全抹去。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多时的、记录得密密麻麻的账本和领用清单。
“钱干事,所有的采购和领取都有记录,笔迹和经手人都可以核对。”她语气平和,指着账目,“您说的消耗,主要集中在前年秋冬和去年春天。那时林枫同志还在,教学内容确实更丰富一些,需要绘制一些教学挂图,编写一些辅助识字材料,这些都在当时的工作计划里有体现。他调离后,我们严格按照上级要求,所有教学活动都围绕标准识字课本进行,消耗也恢复了正常水平。”
她的回答有理有据,将可能的质疑引向了过去,并强调了现在的“合规”。同时,她坦然承认了过去的“丰富教学”,将其归结为“工作计划内”的、为了更好完成扫盲任务的努力,巧妙地避开了“技术推广”的敏感词。
钱干事仔细翻看着账本,又盘问了几个细节。苏念卿对答如流,账目清晰,时间线明确。找不到任何现行问题的证据,钱干事虽有不甘,也只能暂时作罢。
“账目管理是大事,要时刻绷紧弦。”他合上账本,例行公事地告诫了一句,带着人离开了。
送走这尊“瘟神”,苏念卿回到空荡荡的教室,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场审查,与其说是查账,不如说是一次针对她个人忠诚度的压力和试探。她成功地顶住了。
晚上,她在灯下给林枫写信。她没有提及白天的惊险,只是如常地写着家常,说着夜校里孩子们的进步,说着院子里新栽的月季发了芽。但在信的末尾,她画了一株被风雨吹打却依然挺直的小草。
她知道,林枫能看懂。小草代表着她在压力下的坚守,也代表着他们共同的、顽强的生命力。
墨痕无声,却承载着跨越空间的思念、信念与无声的博弈。林枫在体制的夹缝中留下精准的刻痕,苏念卿在基层的坚守中抵御着明枪暗箭。他们的战场不同,方式各异,但目标始终如一:守护那看似微弱、却从未熄灭的,对美好生活与创造力的渴望。春天的雨水滋润着大地,也考验着每一株破土而出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