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尾声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落下。田埂上堆着新收的麦垛,空气里残留着秸秆的清甜,但那份丰收的喜悦却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人们沉默地劳作,眼神交接时带着心照不宣的谨慎。
林枫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他不再试图去修复或创造任何有形的器械,转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种更基础、也更隐蔽的“播种”中。
夜校的课程内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讲解任何具体的农机改良,而是将数学、物理的基础知识,巧妙地编织进生产生活的日常里。
“大家看这个水瓢,”他拿起一个常见的葫芦水瓢,“舀水的时候,为什么手柄支点靠后会更省力?这里面就包含了杠杆原理。明白了这个,你们就能想通为什么有些工具设计成特定的形状,为什么扁担挑东西要找准平衡点……”
他甚至在识字课上,引入了简单的几何图形和测量单位。苏念卿配合着他,将田亩计算、粮堆估算这些实用技能,变成了一道道生动的应用题。学员们起初有些困惑,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些“没用”的知识,竟能解开许多以往想不明白的困惑。一种基于逻辑和理解的能力,在悄无声息地滋长。
这不再是技术的直接传授,而是思维方式的启蒙。它在规则的夹缝中生长,不触及任何敏感的“非标”红线,却为未来的技术理解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石。
王铁柱成了这种新式“播种”的关键节点。他利用农机站检修的便利,将林枫整理出的、用最通俗语言书写的基础机械原理、常见故障排查思路,伪装成设备保养说明或安全操作须知,夹杂在正式的文书里,传递给那些信得过的机手和合作社技术员。
这些材料没有任何“林枫”的印记,内容也完全符合规范,但其内核,却是在传递一种“知其所以然”的思考方法。它们像地下的根须,在官方话语的覆盖下,悄然延伸。
与此同时,林枫开始着手实施他的“备份”计划。他与苏念卿利用夜深人静的时间,将核心的技术原理、设计思路、失败与成功的案例,用极细的毛笔,以微缩的形式,誊抄在轻薄而坚韧的桑皮纸上。这些微缩档案,被卷成细卷,塞入精心挑选的中空竹节、密封的陶罐,甚至巧妙地嵌入一些不起眼的木质家具的榫卯结构中。
这项工作繁琐而精细,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绝对的保密。每一个藏匿点,只有林枫和苏念卿两人知晓。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将希望的星火封存在时间的胶囊里,等待未来某一天被重新开启。
这天傍晚,林枫借口去河边查看水情,实则绕道去了镇外一片荒废的砖窑。在残垣断壁间,他按照约定的暗号,在一块松动的砖石下,取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雷明山从地区辗转送来的几本基础工程技术书籍和几份外部科技动态的摘要。这些资料如同天窗,让林枫得以窥见更广阔世界的技术脉络,也让他更加坚信,自己脚下的路,方向没有错。
风险与收获并存。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时,一双眼睛,在远处的树丛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砖窑的背影。
几天后,钱干事再次“光临”夜校。这一次,他没有听课,而是直接找到了正在整理教案的苏念卿,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苏念卿同志,工作很认真啊。”钱干事随手翻看着桌上的识字课本,“最近……林枫同志好像很忙?经常晚上出去?”
苏念卿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钱干事说笑了,夏收刚过,他也就是在附近走走,看看庄稼长势,没什么特别的。”
“哦?是吗?”钱干事拖长了语调,目光锐利地扫过苏念卿的脸,“我听说,他有时会去些……比较僻静的地方。现在形势复杂,还是要多注意影响,不要和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接触才好。”
这话里的警告意味已经十分明显。苏念卿强作镇定:“谢谢钱干事关心,我们会注意的。”
送走钱干事,苏念卿的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意识到,他们的行动并非天衣无缝,那双监视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
晚上,她将钱干事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林枫。
林枫听完,沉默了片刻,眼神却愈发冷静。“他们察觉到了,但还没有证据。”他分析道,“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试探。说明我们的方向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那……我们还要继续吗?”苏念卿担忧地问。
“当然要继续。”林枫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但不能再用原来的方式了。砖窑那个点废弃。传递方式也要改变。”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更隐蔽、更分散的策略。
压迫愈深,反抗的形式也愈发曲折。地火在地下奔流,虽不见光,其势却愈发汹涌。林枫知道,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两个具体的对手,而是一种僵化的体系和无处不在的猜疑。他不能硬碰硬,只能像水一样,寻找缝隙,迂回渗透,用更持久的耐心和更深的智慧,去守护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种。这场无声的战争,考验的不仅是技术,更是意志与策略。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