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秉勋眉头一皱,快步上前,蹲下身检查那名日军军官。对方瞳孔涣散,嘴唇微动,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庞秉勋俯身贴近耳朵,听到一句断续的低语:
“……不要……再打……我们……也是人……”
那一刻,庞秉勋的手停住了。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不是敌人的威胁,而是人性深处的共鸣。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见过一个日本商人,在村口卖糖葫芦,笑着问:“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爱吃甜的?”那时他还小,不懂什么叫仇恨,只觉得那人笑得很温暖。
“将军,要不要补一刀?”李小虎低声问,眼神复杂。
庞秉勋摇头,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不杀。让他活着回去。告诉那些日本人,中国军人不是野兽,我们打仗是为了让下一代不再流血。”
这话传出去,整个阵地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可就在这一刻,一名老兵突然冲出来,指着庞秉勋怒吼:“你疯了吗?这可是敌人!你怎么能放他走?!”
这人叫王铁柱,五十多岁,满脸风霜,左腿残疾,曾三次负伤不下火线。他一把揪住庞秉勋衣领,指甲几乎抠进肉里:“你以为你是菩萨?你以为你是在仁慈?你知道多少兄弟死在他手上?!”
庞秉勋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坚定得如同山岳:“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如果我们变成他们那样,这场仗打得再漂亮,也没意义。”
王铁柱愣住了,脸上的愤怒慢慢化作泪水。他松开手,跪倒在地,哽咽道:“对不起……我……我只是太疼了。”
庞秉勋扶起他,拍了拍肩膀:“疼就哭吧,别憋着。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比枪炮更有力。”
那一夜,星光稀疏,月光洒在血泊之上,映出一个个疲惫却挺直的身影。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吃着冷饭团,喝着浑浊的水,聊着家乡的事、母亲做的饭、媳妇儿的模样。没有人提起明天的战斗,因为他们都知道,明天可能没人能醒来。
但正是这份坦然,让他们活得像个真正的人。
第二天清晨,日军果然再次集结,炮火比以往更加猛烈。庞秉勋站在高处,望着滚滚黑烟升腾而起,忽然笑了。他转身对身旁的通讯员说:“去把那个日本军官送回去,告诉他,如果他还想活命,就带话给他的长官——我们不怕死,但我们怕忘记为什么而战。”
通讯员怔住:“将军,万一他告密呢?”
庞秉勋望向远方,眼神温柔又锐利:“那就让他告密好了。我们不怕暴露,只怕人心麻木。”
日军果然派来了使者,是个年轻的少尉,带着一封信和一面白旗。信上写着:“贵军仁义,愿停战三日,交换战俘。”字迹工整,竟无一丝傲慢。
庞秉勋看完信,久久未语。良久,他抬头看向天空,阳光刺眼,却让人安心。
“告诉他们,答应了。”他说,“三天后,我们还会回来。”
第三天夜里,一场大雨倾盆而至,天地间一片混沌。庞秉勋独自坐在帐篷里,听着雨声,手中握着那枚怀表。指针终于动了,指向四点零二分。
他知道,这是命运的钟声。
雨停了,空气里却还飘着铁锈与焦土的味道,像一块浸透血水的布,贴在每个人的鼻腔上。庞秉勋走出帐篷时,靴底踩碎了一地泥泞,发出“咯吱”一声脆响——那是大地在呻吟。
他看见佐藤健一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纸鹤,指尖微微颤抖。士兵们围着他,眼神复杂: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救他,更多的人只是沉默。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俘虏,而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战争最深的裂痕。
“你为何不逃?”庞秉勋蹲下身,声音低沉如夜风,“你本可以走。”
佐藤抬头,眼中竟无惧意,只有一片苍凉:“我不能逃。我欠你们一条命。”
他指了指胸口,“这里,也痛。”
那一刻,庞秉勋忽然明白——有些伤疤不是留在皮肉上,而是刻进骨子里的。
他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转身离去。
03月10日,天未亮,日军第五师团便发动总攻。
飞机轰鸣如雷,坦克碾过残垣断壁,仿佛整座临沂城都在颤抖。炮弹落地时,大地震颤,耳朵嗡鸣不止,连心跳都被压得模糊不清。
庞秉勋站在城墙缺口处,军装早已湿透,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渗出血来,但他不动,也不喊疼。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战士的脸——有的年轻得像个孩子,有的满脸胡茬、眼神却比刀锋还冷。
“团长!兄弟们伤亡惨重啊!”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扑过来,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咱们……撑不住了!”
那军官正是李小虎,昨日还抱着战友尸体哭到昏厥,今日却已能挺直脊梁。他眼睛通红,像是燃尽的炭火,还在燃烧最后一点光热。
“告诉兄弟们,死也要给我守住!”他吼出这句话时,嗓音破了,可字字砸地,“临沂不能丢!丢了,就对不起身后那些娘们儿、娃儿、老骨头!”
庞秉勋听见了,心头一震。他知道,这不是命令,是誓言。
战斗进入白热化,炮火炸开,硝烟弥漫,空气中全是烧焦的皮肉味和血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一个士兵倒下了,另一个立刻补上;
一颗子弹飞来,带走一个人的生命,却点燃另一群人的怒火。
“将军,再这样下去,咱们怕是……”副官声音哽咽,脸色惨白如纸,“全军覆没啊!”
庞秉勋望着阵地上不断倒下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悲痛——那是母亲看到儿子死去的眼神。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嘴角扯出一抹笑:“只要还有一个人,就要战斗到底!”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就在这一刻,远处传来马蹄声,夹杂着战鼓般的节奏。
一个骑马的传令兵冲入阵地,浑身泥泞,衣角撕裂,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庞将军!59军来了!冯玉祥亲自带队,快到了!”
庞秉勋怔住,眼眶瞬间湿润。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但这喜悦还没来得及蔓延,一个更可怕的消息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