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铭章笑了,笑得眼角泛红:“怕啊,但我更怕活着没骨气。”
李宗仁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重,却沉得像一座山压下来,“好!我就喜欢你这种人——不是为了活命才打仗的人。”
那一刻,王铭章几乎要跪下去。不是因为感激,是因为终于有人懂他。那些年,他们在四川老家被嘲笑为“草鞋兵”,在前线被当成弃子,在后方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他们不是不想哭,只是不敢哭——因为眼泪流出来,就等于认输。
李宗仁转身望向远方,远处敌机轰鸣,天空被撕开一道裂口,阳光穿过云层洒下,照亮了滕县废墟中一面飘摇的红旗。他说:“你们川军,是这乱世里最干净的一股血。”
王铭章低头,看见自己脚边躺着一个断臂的小兵,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粮,嘴角挂着一丝未干的血痕。他蹲下身,轻轻替他合上眼,指尖触到那冰冷的脸颊时,竟有种奇异的温热感——那是生命最后留下的温度。
“长官,”王铭章抬起头,眼中已无泪,只剩火,“我们122师愿与滕县共存亡!”
李宗仁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不求你们感恩戴德,只求你们记住一件事:这一仗,不只是守住一座城,更是守住中国军人的脊梁!”
话音落下,一阵风吹过,卷起尘土,也卷走了所有犹豫与退缩。
接下来的日子,川军开始整编、训练、加固工事。他们不再是一群散兵游勇,而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每一颗子弹都算数,每一份食物都珍贵,每一个人的眼神都燃烧着火焰。
但真正的考验来了。
敌人派出精锐部队猛攻滕县,炮火密集得如同暴雨倾盆,大地震颤不止,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王铭章站在战壕里,鼻尖全是火药味和泥土腥气混合的气息,喉咙干得发痛,舌头舔一下嘴唇,尝到的是咸涩的汗水与血沫。
这时,一名通信兵跌跌撞撞跑来,浑身泥泞,脸上满是伤痕:“报告!东门失守!鬼子冲进来了!”
王铭章猛地站起,脸色苍白如纸,却咬牙切齿:“告诉弟兄们,撤?不可能!谁敢后退一步,我亲手毙了他!”
他拔出配枪,指着前方混乱的战场,吼声穿透炮火:“这不是逃命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祖辈生息的土地!”
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川军战士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补上。有人断腿仍爬行射击,有人用身体堵住枪眼,还有人抱着炸药包冲向敌阵,炸响那一刻,整个战场仿佛都静止了一瞬——那一声巨响,比任何誓言都响亮。
就在这个时候,李宗仁亲自赶到前线,披着一件旧棉衣,靴子沾满泥浆,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坚定。他走到王铭章身边,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轻声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王铭章点头:“记得。”
“那就继续打。”李宗仁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打得越狠,就越能让他们记住:中国人,不是软骨头!”
王铭章怔住了,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渺小,却又如此伟大。
最终,滕县失守,但川军以伤亡六千多人的代价,重创日军主力,迟滞其进攻节奏整整七天。这场战役虽败犹荣,成为抗战初期少有的正面阻击战典范。
当夜,王铭章独自坐在废墟中,手中握着一封未寄出的家书。信纸上写着:“娘,儿不孝,不能回去了……但我告诉你,我在战场上,没丢四川人的脸。”
他把信折好,放进怀里,闭上眼,耳边响起国元大叔临终前说的话:“我们不是为了活命才打仗,是为了让后来的孩子们能抬起头走路。”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信仰”。
泪滴落在纸上,洇开墨迹,像一朵小小的花,在黑暗中悄然绽放。
多年以后,一位记者问他:“您后悔过吗?”
王铭章望着远方,缓缓摇头:“不后悔。若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哪怕知道结局,我也愿意。”
因为他知道,有些牺牲,注定不会被遗忘;有些人,注定要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就像那天的风,吹过滕县,吹过川军的坟茔,也吹进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底。
当李宗仁站在滕县残破的城墙上,风卷起他灰白的军装下摆,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他眯起眼,望向远处山丘上那片被炮火撕裂的天空——那是血与灰交织的颜色,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战斗哭泣。脚下的砖石早已滚烫,那是昨夜炮弹留下的余温,也是川军战士们用体温焐热过的土地。
国元大叔蹲在战壕边,手指摩挲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步枪,枪管上还挂着半截干枯的野草。他脸上沟壑纵横,像是地图上的山河,每一道都刻着四川乡间的风霜和战火的烙印。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炭火,在硝烟中不灭。
“老李啊,”他忽然抬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你说,我们这三百人,能撑多久?”
李宗仁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你们不是在打仗,是在写一首诗。”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东南角炸开,城墙塌了一角,尘土如雾般升腾。一个年轻士兵扑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溢出,染红了泥土。他没死,只是喘息急促,嘴唇微颤,嘴里念叨着:“娘……我还没回家看她呢……”
国元猛地起身,冲过去把孩子抱进怀里,用自己单薄的棉衣裹住他颤抖的身体。他低头看着那张稚嫩的脸,眼泪终于落下,砸在士兵胸口,像一颗滚烫的星子。“不怕,娃儿,你不是一个人。”他说,“你是天府的儿子,是这片土地养出来的骨气!”
日军的冲锋号响起时,整个战场仿佛被点燃。他们穿着整齐的军装,步伐一致,如同机械般推进,每一步都踩在川军的心跳上。他们的重机枪扫射声如同雷鸣,穿透耳膜,震得人头晕目眩。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血腥味、还有某种说不出的焦糊气息——那是烧焦的人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