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风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土腥味,直往领口里钻。
张玄远站在祠堂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手按在门环上,那铁环冷得像块冰,激得他掌心微微一缩。
推开门,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供桌上几盏长明灯跳着豆大的火苗,把牌位上的金漆字映得明明灭灭。
张乐乾跪在蒲团上,背影佝偻得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旧弓。
听到脚步声,老族长没回头,只是肩膀塌了一些,像是泄了那口硬撑着的精气神。
“远哥儿,那枚黑水令,你真不该拦。”张乐乾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这把老骨头烂在南荒正好,省得还得让家里小辈给摔盆。你不一样,你是张家这一百年来,唯一一个可能摸到紫府门槛的人。”
张玄远没跪,他走到老头子身侧,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牌位。
第三排左侧那个还没描金的新牌位,是他十八姑的。
“三叔公,账不是这么算的。”张玄远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您要是折在南荒,家里那群旁系立马就能把这苍梧山给分了。我现在虽是筑基,但根基未稳,压不住那些吃里扒外的。只有您活着坐镇,我才敢在外面拼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盏摇曳的烛火,影子在墙上拉扯出张牙舞爪的形状。
“再说了,测灵台还没修完,青禅那个丫头眼看就要突破练气后期,那是咱们家的道种。您要是走了,谁给她护法?谁去给她换筑基丹的材料?指望十九叔那个刚纳了妾的软骨头?”
张乐乾猛地转过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挣扎,浑浊的老眼里全是红血丝。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被那血淋淋的现实堵了回去。
沉默了半晌,老人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拍拍张玄远的肩膀,却又在中途停住,只是无力地摆了摆:“罢了……罢了。你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看着温吞,骨子里比谁都硬。”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祠堂里那一瞬间的死寂让人心慌。
“到了蛟河坊,切记一点。”张乐乾忽然抓住了张玄远的袖口,力气大得指节发白,枯瘦的手指像是几根干枯的树枝,“若是守不住,就学你九伯当年在西河坊……跑!别管什么令箭,别管什么面子。只要人活着,哪怕像狗一样爬回来,咱们也能再起炉灶。”
提到“九伯”和“西河坊”,张乐乾的声音戛然而止,喉咙里发出几声浑浊的咕噜声,眼神变得有些发直。
那是二十年前张家的梦魇,一场截杀,家族精锐尽丧,只有九伯带着几个残兵败将,靠着装死和钻狗洞才捡回一条命。
那段记忆是带着血腥味的,哪怕隔了这么多年,依然呛得人喘不过气。
张玄远垂下眼帘,看着老头子那双颤抖的手。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指甲却在袖子里无声地掐进了掌心。
那种熟悉的刺痛感让他清醒——那种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恐惧,那种为了活命不得不把自己埋在腐尸堆里的恶心,此刻都在胸腔里翻涌,和此刻要去南荒送死的孤勇狠狠撕扯在一起。
“我晓得。”张玄远轻声说,“我比谁都惜命。”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演武场上已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
十三只踏云兽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
这些平日里在灵田耕作的大块头,此刻背上没驮犁耙,而是挂满了沉甸甸的粮袋。
六千斤灵米,那是张家哪怕战死也要交上去的“买路钱”。
三十名练气中后期的修士列成方阵,没人说话。
那些曾经在学堂里抱怨“轻身术”无用的少年们,此刻脸上早已没了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白的僵硬。
孟凌站在队首,一身青灰色的劲装,背后那把铁木剑磨得锃亮。
她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条缝,手一直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青。
风卷着旌旗未展的沉闷,空气里似乎都已经有了血的味道。
张玄远从祠堂走出来,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
他看到了人群后方那个叫张志远的少年,那是之前在课上喊着要学杀伐手段的刺头,此刻正紧紧抿着嘴,腿肚子在微微打颤,却死死地把脚后跟钉在地上,不肯退半步。
这就是家族。
没那么多豪言壮语,只有不得不上的无奈,和那一丝丝不想让亲人遭殃的死扛。
“出发。”
张玄远没有做任何动员,这两个字简短得像是一声叹息。
队伍沉默地开拔,马蹄声碎如闷雷,踏碎了清晨的宁静。
刚出山门不远,便遇上了另外几家的队伍。
那是真正的浩荡洪流。
五大家族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法器灵光闪烁,甚至还有两辆由赤炎马拉着的奢华战车。
相比之下,张家这支队伍寒酸得像是一群逃难的乞丐。
而在这一片喧嚣之外,还有一支更沉默、更孤寂的队伍。
胡家。
胡伯仁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黄骠马上,背着那个怎么都直不起来的背篓。
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台城郡的方向。
在他身后,只有区区十二名修士,个个面带菜色,身上的法袍都洗得发白起球。
没有踏云兽,没有灵米车,只有几个背着简陋行囊的散修模样的族人,眼神空洞得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葬礼。
“胡老哥。”张玄远驱着踏云兽靠近了一些。
胡伯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像是风干的橘皮:“张道友,这一路……怕是不太平。咱们这种没靠山的,也就是去填那青蛟牙缝的命。”
山雾越来越浓了,像是一层厚重的灰幕,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那灰幕遮蔽了前路,将五大家族的喧嚣、张家的沉默和胡家的死寂,通通吞没进那片未知的阴郁之中。
南荒还没到,那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就已经像湿冷的蛇信子,舔舐着每一个人的后颈。
张玄远没有接话,他能感觉到袖中那卷《黄庭道论》在微微发热,似乎在预警着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浓雾,望向南方那片黑压压的天际线。
那里是蛟河坊,是绞肉机,也是他必须跨过去的坎。
他深吸了一口气,灵力在气海中轰然运转,脚下的踏云兽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吼。
下一刻,一道青光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