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终于还是烧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那只死掉的猫妖,而是因为人心乱了。
就在柳虎山尸体倒下的那一刻,原本躲在厢房里压抑的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爆发出来的是变了调的尖叫和翻箱倒柜的嘈杂。
“老爷死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那扇雕花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第一个冲出来的不是柳虎山的妻妾,而是那个平日里总是弯着腰、满脸堆笑的管家。
此刻这人怀里死死抱着个沉甸甸的红木匣子,脚下生风,甚至因为跑得太急,一脚踩在了柳虎山那只断掉的胳膊上。
他连头都没回,只是嫌恶地在地上蹭了蹭鞋底的血泥,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紧接着是抱着细软的姨娘,提着哨棒却只想逃命的护院。
十几号人像是一群被沸水浇了窝的蚂蚁,从柳虎山那具还没凉透的尸体旁呼啸而过。
没有人停下来多看一眼那个曾经护着他们作威作福的男人,甚至有人为了抢夺大门的生路,推搡间将尸体踢翻了个身。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张玄远站在假山旁,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手里的剔骨刀在指间转了个半圈,最后插回了腰间的皮鞘。
这人间百态,比修仙界的杀人夺宝还要赤裸几分。
直到院子里的人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风吹动破窗棂的嘎吱声,张玄远才注意到,那尸体旁边还留着个活物。
是个小丫头。
看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粉色绸缎袄子,上面沾满了尘土和迸溅的黑血。
她跪在血泊里,两条细得像麻杆一样的手臂死死箍着柳虎山那颗僵硬的脑袋,像是想把这具沉重的尸体拖起来,又像是想把那已经断绝的体温给捂热了。
火势顺着回廊的柱子烧了过来,热浪卷着火星子落在她的头发上,燎焦了一缕,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麻木地重复着那个拖拽的动作。
一下,两下。
纹丝不动。
张玄远皱了皱眉,脚尖一点,几步跨过满地的狼藉,停在了这丫头面前。
阴影投下来,将她小小的身躯整个笼罩住。
小丫头浑身猛地一僵,那个机械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大得吓人,眼白里全是血丝,瞳孔却有些涣散,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无声地往下滚,冲出两道清晰的白印子。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求饶。
只是在那双满是血污的小手下面,悄悄摸到了一块不知是谁跑丢了的碎瓷片,把尖锐的那一头,颤巍巍地对准了张玄远。
像只刚断奶就被逼到悬崖边的小狼崽子。
有点意思。
张玄远目光在那块毫无杀伤力的瓷片上扫过,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
“叫什么?”
声音不大,带着点刚杀完妖兽还没散去的冷意。
小丫头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出声,只是把柳虎山的脑袋抱得更紧了些,手里的瓷片往前送了半寸,却因为恐惧抖得不成样子。
“哑巴?”张玄远挑了挑眉,也不恼,伸手去拿她手里的瓷片。
小丫头猛地要刺,可这点力气在练气期修士面前简直像是个笑话。
张玄远两根指头轻轻一夹,那瓷片就到了他手里,随手一抛,“叮”的一声脆响,碎在了墙角。
“柳……柳青禅。”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沙哑,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几岁?”
“八……八岁。”
张玄远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她,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面目狰狞的壮汉,又看了一眼这即将被大火吞噬的院落。
“你爹死了。”
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晚饭吃了什么,“这院子也快烧没了。刚才跑出去的那帮人,估摸着明天一早就会把你家这点家底瓜分干净。运气好的话,你能做个乞丐;运气不好,明晚你就该出现在城西的人牙子手里。”
柳青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掉得更凶了,大颗大颗地砸在柳虎山那张死灰色的脸上。
她虽然小,但也知道那是真的。
张玄远站起身,拍了拍长衫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若是按照上辈子的脾气,这种麻烦他是绝对不会沾的。
修仙界因果缠身,带个拖油瓶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他看着这丫头那双倔强又绝望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刚重生那会儿,自己躺在漏风的草屋里,等着伤口发炎溃烂时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哪怕有个人能给口水喝也是好的。
“行了,别哭了。”
张玄远转过身,背对着火光,影子被拉得老长。
“我那山头上缺个扫地煮茶的丫头。虽然没荣华富贵,但好歹有口热饭吃,也没人敢把你卖了。”
他说着,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迈开步子就往外走,语调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嫌弃,“不过丑话 说在前头,我脾气不好,也不养闲人。要是干活不利索,随时把你扔回这乞丐堆里。”
身后沉默了许久。
直到张玄远快要走出月亮门的时候,身后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是膝盖在青石板上摩擦,然后艰难站起的声音。
张玄远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他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些脚步,听着身后那个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停下的细碎脚步声,一步步跟了上来。
这一夜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回山的路上,张玄远没用法力赶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月色下拉得极长。
他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去得先把这丫头扔进药桶里泡泡,去去那一身的尸气和晦气,再看看能不能让她学会怎么看顾那几株娇贵的金丝草,毕竟自己还要腾出时间来琢磨那本刚到手的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