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弘回味着慧深方丈临行前的再三叮嘱,抵达泣血坡后必须强硬交付此物,绝不可有半分迟疑。他压低声音交代细节时,子扬分明看见老方丈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与不忍,那浑浊的眸子里还闪烁着对眼前两个年轻人的深深忧虑…
晨光初现时,山风裹着露水掠过寺檐。待二人背影消失在苍翠山道尽头后,那双目送二人的身影随即隐入山下密林深处,待那慧深方丈从密林的另一端踱步而出,伴随着一声悠悠长叹,遂转向了后山绝影壁。这位执掌般若寺数十载的老僧,此刻正为未能守护好这座苦海明灯而自责,决意在峭壁前面壁思过。
与此同时,泣血坡上的明镜道人已被真涯子纠缠得几近崩溃。无论他如何恶语相向,这个如影随形的顽固弟子都装聋作哑一般毫无反应。可恶的是,每当他忍无可忍暴起发难之际,对方总能如鬼魅般凭空消失。
那些凌厉的掌风最终皆招招落空,倒把周围树木劈得七零八落。此顽徒之韧劲儿着实是令人咂舌,既不还手也不回嘴,偏生每次骤然攻势都像打在空气里。最可恨的是自己那些‘好言劝慰’,对方竟充耳不闻,可只要自己稍有动作,那双耳朵却敏锐得可怕。
最可气的是,这个曾经话痨一般的徒弟如今不仅终日沉默。更令明镜震怒的是,这个逆徒竟假借宁缺毋滥之名,打着清理门户的旗号,将他苦心网罗的帮众尽数驱散。那些被真涯子规劝离去的弟子们,个个鼻青脸肿却还感恩戴德。
短短数日,原本可与恶僧抗衡的势力便已土崩瓦解,分明是那厮巧舌如簧的离间与拳脚相加的结果!而那真涯子总会在事后恭敬禀报:师尊,这些腌臜之徒实在配不上您。气得明镜浑身发抖——这逆徒每挨自己一次打骂,便会变本加厉地将那口怨气施加在帮众身上,还美其名曰替师除害!
真涯子像团捉摸不透的雾气,明镜刚抬起手他便消失无踪。等其再出现时,必然又少了几个帮众。这个看似愚钝的徒弟,实则是把钝刀子,正一点点削去明镜煞费苦心经营的心血。山风呜咽中,明镜道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是被困在网中的那个…
山雾渐浓时,真涯子又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三丈开外。明镜道人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眸光一凛:这次他学乖了——与其白费力气,倒不如省下这口真气。
就在明镜道人正怒火中烧即将爆发之际,山间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猛地直起了身子,并顺手仍嘴一颗葡萄,惊愕地眼珠不停地转动着:何事?话音如同刚咽进肚里的葡萄一般,没了动静,却一眼瞥见真涯子依旧闭目养神。正当他要派人查探之际,真涯子忽然开口:定是那佘勒的人马杀来了……明镜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暗骂:好个恶僧,你也有今天!
狗咬狗罢了,且随他们打去……真涯子话音刚落便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却见师父正歪着身子侧卧,竟贴心地顺手为明镜掖了掖被角。这些日子明镜被这逆徒伺候得服服帖帖,早已经得没了脾气。此刻见他凑近,立刻扭过身子背对着他,嘴里不耐烦地嘟囔道:起开!你烦不烦......
真涯子苦笑着摇头,心中五味杂陈。既为师尊误入歧途而深感到痛心,又觉得可笑——这位煞费苦心的恩师,如今竟被自己这个逆徒给缠住。想到那殚精竭虑夺来的凤羽如今却派不上用场,连那位娇俏可人的段姑娘都无暇顾及,那段欣欣从此怕是要望穿秋水了吧……真涯子斜倚着,索性继续闭目养神,暗自思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随他们打去…何必插手?
师徒二人就这样各怀着心事,听着山间的厮杀声从白昼持续到黑夜,复又喊杀哀嚎直到黎明。如此三日过去,他们竟当真作壁上观。真涯子心知此地聚集的多是些打家劫舍的且心狠手辣的乌合之众,经他教训后早已作鸟兽散。至于慧净那伙人,尽是些作恶多端且残暴不仁之辈,与佘勒手下那群恶贯满盈的暴徒正好旗鼓相当。
狼与狈斗,何须旁人插手?想到慧净的累累罪行,真涯子更觉不必介入。摄魄堂近年恶名昭着,这群妖魔互相撕咬,岂非天理循环?真涯子闭目沉思,一个师父就够他头疼了,哪有闲心管这些恶鬼混战?
这些日子,真涯子如影随形地侍奉左右,朝夕相处,那明镜道人除了嘴犟之外,竟从潜意识中渐渐适应了这般形影不离的妥贴生活。
师徒二人竟慢慢地生出了几分默契——饭点未至,热腾腾的饭菜已摆在案头;困意刚起,松软的锦被已悄然覆身;待得鼾声渐起,人影便无声退去;每当明镜伸手,衣袍便已备好;酒杯将空,琼浆即刻满上。晨光熹微时,净面的温水、洁齿的青盐早已整齐地码在檀木托盘里,连巾帕都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待到入夜时分,铜盆盛着温热泡脚水,已然将那半推半就且躲了一天的大脚强按其中……
明镜道人恍惚间觉得,逆徒这般熨帖的照料此乃天经地义——本该如此。只是他心底盘踞的隐秘,像团化不开的墨,既不能示人,亦无法自欺……
这日正当二人闲坐无聊,忽闻山下喊杀声戛然而止。明镜愕然望向真涯子,手中茶盏一颤:莫非......他们同归于尽了?真涯子闻言后退半步,躬身道:师尊稍候,弟子去去便回。话音尚在檐下回荡,人已飘然下山。明镜摩挲着茶盏苦笑:幸好未曾逃走……眼底欣慰未散,又浮起更深忧虑,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万般皆是命啊!
此时山道上,子弘子扬正与那慧净狭路相逢。真涯子忽听得山风送来子弘的怒喝,隐在远处,只见二人唇齿开合,却不见佘勒与摄魄堂众人踪影。只窥见慧净一身染血袈裟,其身后徒众亦早作鸟兽散。这三日来,他趁师尊明镜道人午憩、或深夜入定时分,亦或是酣眠之际,已曾五次下山查探战况。
此战异常惨烈,山脚下的战场仿若炼狱,摄魄堂众人虽非各个骁勇,然进退有序;反观自封大活佛的慧净所率逍遥门一方,其麾下虽人多势众,却如一盘散沙,毫无章法可言——实乃乌合之众,犹如那无头之蝇四处乱窜。只闻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哀嚎声中,不断有叛逃者从岩缝树洞中被揪出,刀光闪过,便再无半点声息。逃兵虽众,却总在藏身之处被揪出一刀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