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马车已行至京城长街,距离大理寺衙门不过半柱香的脚程,裴闻铮正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驶近:“裴大人!”
裴闻铮睁开眼,拂帘望向来人:“何事?”
“老爷领着人气势汹汹地赶去小娘子院中了,您快回去瞧瞧吧!”
裴闻铮闻言,神色顿时一冷,大力挥下锦帘,肃声道:“回府!”
***
房中,燃尽的炭盆中,灰烬沁出几分冷清。一缕寒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清灰起。
床畔,帷幔轻晃着,与裴献洪钟般的声音一同惊动了床榻上安睡的人。
许鸣玉拥被坐起,听清外间的动静,立即清楚发生了何事,她披衣起身,趿着绣鞋往外走去。
院中,裴献满面怒色,他命仆从将春樱扣住,正要上前敲开许鸣玉的门,可指尖尚未触及,门扉便“吱呀”一声,从内而开。
许鸣玉素着一张桃花面,满头青丝未来得及挽起,面上浓睡痕迹分明未消,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神情焦急的春樱身上。
裴献僵着手,片刻才收回负去身后,不知怎的,对上她沉静的眼神,分明占理的他,此刻却突然有些心虚起来。
声音中还有些哑,许鸣玉走出门:“您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裴献板着脸,闻言又觉腰板硬了些,他冷哼一声:“许鸣玉,你当真是好手段!欺瞒虚怀在先,冒用云枝的身份在后。如今虚怀官声清白,为你所污,此事我万不能就这么算了!”
冒用裴云枝的身份,此事是许鸣玉理亏在先,至于其他,她不认。默了片刻,许鸣玉道:“冒用裴小娘子身份,是形势所迫……”
“莫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什么形势所迫,不过贪生怕死而已!”裴献冷笑一声,神情轻蔑:“虚怀虽年轻,但到底身居高位,心思缜密,想来你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采信的吧?”
听见他话语中明晃晃的嫌恶,春樱已怒不可遏,她厉声反驳:“你胡说!”
裴献只觉聒噪,他头也没回:“将这贱婢的嘴给我堵上!我在与她家主子说话,如何有她插嘴的余地?”
眼见押着春樱的那两名仆从动作蛮横,春樱无力挣脱,许鸣玉俏脸生寒,她身形一动,正要上前去将春樱护下,却见身前陡然横上一只手。
许鸣玉冷眼看向身侧之人,面颊绷紧,方才的几分愧疚眼下已尽数演化成了怒气。
裴献毫不客气道:“许鸣玉,我裴府也算护佑了你半载有余,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你待如何?”
“自然是将你押去官府,揭穿你冒名之罪!”裴献拂袖:“如此一来,罪责在你,虚怀便不会被牵连波及,官声可保!”
“倘若我便是朝堂上与裴大人政见不合之人,得知你这昏招,定是做梦都要笑醒了。”许鸣玉当即被气笑了,她瞪视着裴献:“你当真是裴大人的父亲?”
裴献叫她这么一顶撞,面色涨红:“你不过无知妇孺而已,我何须与你争辩?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拖延时间也无用,虚怀去上值了,自不会赶来救你!”
许鸣玉朝他逼近一步:“好,我且问你,裴闻铮身居何职?”
“正四品大理寺卿,此事何人不知?”裴献不耐烦地撇过脑袋:“你休要打岔……”
“执掌天下刑狱之人,却能将海捕文书中的嫌犯错认成自己的亲妹妹,”许鸣玉扬声打断:“眼下御史台那些老顽固正愁没有弹劾裴大人的实证,你此举可真是打瞌睡递枕头啊!”
裴献一怔,许鸣玉这番奚落丝毫未给他留颜面,当着满院仆从,他面上神情难堪。
许鸣玉见状,几步走下台阶,从几名仆从手中将春樱抢下,护至自己身后:“包庇嫌犯,是为不忠,欺瞒双亲,是为不孝,倘若裴老爷真要虚怀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
她伸出手,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那便押我去见官吧。”
裴献面上本就挂不住,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身,抬手指向许鸣玉:“莫要以为我不敢……”
“父亲!”人未至近前,声音便已分花拂柳而来。
许鸣玉转身朝院门处瞧去,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随着他走近,形容渐渐清晰。
此时,东方既白。
裴闻铮一眼便瞧见人群中的许鸣玉,见她身上衣裳单薄,抬手解下自己肩上的氅衣,行至她身前:“披上。”
他的目光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道。
许鸣玉抬手接过氅衣,指尖察觉他残留在内里的温热。见她拿稳后,裴闻铮旋即松手,随后提步走向裴献。
“父亲今日好大的阵仗,”裴闻铮行至裴献身前,站在阶下,他嘴角抿着一缕笑意,视线自满院仆从面上扫视过:“若非儿子因故折返,怕是还瞧不见这场热闹。”
“虚怀,”裴献面色紧绷着:“你是要袒护于她?”
“何来袒护一说?”裴闻铮抬手挥退仆从:“都下去,今日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严惩不贷!”
不过片刻,仆从散尽,裴献铁青着脸:“裴大人好大的官威,看来是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
“实是父亲此举太过愚蠢,”裴闻铮踩上台阶,站至裴献身侧,不顾他面色有多难看,继续道:“你方才言我袒护于她,此言不实。父亲怎知,我不是一早便知情了呢?”
裴献心下一沉,他不住地打量着二人:“好啊,你这是承认联合外人,来欺瞒为父与你母亲了?”
“父亲,儿子以为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何必深究?”裴闻铮抬眼看向东方跃出云层的朝阳:“毕竟当年你迎娶柳氏之时,我的母亲病逝尚且不足半年。我并未指责过你的薄情寡义,但这并不代表我心无怨怼。我们父子二人之间,其实并无深情,不是么?”
许鸣玉喉间一哽:“虚怀……”
裴闻铮闻言,侧过脑袋朝她扬唇一笑,眼底尽是安抚之色。
裴献不备他会为了许鸣玉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险些被气了个仰倒:“好得很,真是好得很!为了护着她,你竟打算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认了么?”
不知何时,裴闻铮的身量已高出自己许多,裴献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敢,”口中道着“不敢”,但裴闻铮看向他的眼中,却拢着几分淡漠:“只是父亲,眼下坊间传言甚嚣尘上,我正举步维艰,盼你不要自作聪明。许鸣玉你不能动,也不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