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闻言,并未立即作答,只抬手拈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
裴闻铮的目光落在身前一尘不染的地面上,他并未重复方才的问题,更不曾催促,只安静坐在圈椅中。
身后,殿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近。
李染甫一进门,见君臣二人相对无言,心下悄然一紧,借着呈茶的间隙细细打量二人的神情。
赵泽眼中虽有不悦,却不见恼怒,裴闻铮面上神情如常,倒是什么都瞧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泛起了嘀咕,但姿态依旧恭顺,将热茶置于御案一角,他稍稍弯了腰,低声道:“圣上,请用茶。”
赵泽“嗯”了一声,随即开口,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下去:“朕与裴爱卿有要事商议,你在殿外伺候即可,无召不必入内来。”
李染先是一怔,随即忙应声:“是,奴婢领旨。”
将殿中伺候的宫人尽数遣出文德殿,李染双手握着门上雕花,又往里瞧了一眼。
身后的殿门开了又关,直到此时,裴闻铮知道,他即将等到赵泽的答复。
果然,下一刻,赵泽抿了口热茶后,抬起头,似笑非笑道:“虚怀,至于如何处置永昌侯,朕此前已下旨夺其爵位,贬为庶人。府上男丁流三千里,女眷没入宫中为婢。朕私以为,如此处置算得上公允,莫非你还有何异议?”
“微臣斗胆直言,”背上的伤养了这么多日也未曾好透,今日操劳这一遭,裴闻铮已有些气短,为不至于在殿前失仪,他握着圈椅扶手借力:“兰县遭此天灾,距今已近一年。朝廷虽赈灾及时,但由于永昌侯从中做梗,百姓并未得到妥善安置,更谈不上厚待,眼下正是心有微词之时。”
赵泽抬眼看向堂下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见他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恍惚间如同瞧见了那位故人一般。
算起来,他的冥诞也快到了。
一眨眼,已是一千多个日夜,赵泽的目光落在裴闻铮身上,却缓缓出了神。
裴闻铮并未发觉,他斟酌了下用词,继续道:“何况,兰县前县令许怀山是位敦本务实的好官,在当地甚得民心,却因不愿与永昌侯为伍,为其所杀……”
不知是不是裴闻铮语气中的惋惜之意太过明显,赵泽眼皮一抬:“此事,朕在大理寺呈上来的案卷中瞧见了,心中也是深觉可惜。”
“圣上有所不知,那日许县令的棺木出城时,道旁皆是自发赶来送行的百姓,哀哭声直叫人不忍卒听。”
“如此说来,许怀山当真是位好官。”
“千真万确,”裴闻铮颔首:“可这样一个人却死于挚友之手,丧命于永昌侯的贪得无厌之中,尸骨埋在他与兰县百姓一手筑成的堤坝之上,不见天日数月有余。来日,一旦真相传回兰县,只怕会引起更深的民愤。”
“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永昌侯?”赵泽突然胃口尽失,将糕点随手丢下,又执起一块帕子将手擦干净。
裴闻铮瞥见他眉间的思索之色,便知方才自己的那番话,他听进去了。
并未立即作答,裴闻铮佯装思索了片刻,斟酌着开口:“回圣上的话,微臣以为贪墨赈灾银罪大恶极,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赵泽的预料,他将手帕置于一旁:“杀了他?”
“正是!”裴闻铮抬起眼,眼中丝毫退缩畏惧也无,语气异常坚定:“兰县饿殍遍野,黄河底下躺着无数饿死的百姓。倘若永昌侯不死,则朝廷威信不立,恐失民心。”
赵泽深深打量着不远处的裴闻铮,他太过刚直,不知迂回,言语之间全然是在为他、为朝廷打算,全然不计后果。
良久,赵泽才开口:“虚怀,永昌侯是太后胞弟,你奏请赐他死罪,便不怕叫人知晓,惹人嫉恨?”
裴闻铮闻言,当即掀袍下跪:“圣上明鉴,微臣既然敢担大理寺卿之职,便该守大齐律法之界限,至于个人毁誉得失,是为人称颂亦或是遭人嫉恨,并不在微臣的考量之中。”
“好一番慷慨之词!”赵泽抵掌而笑,面上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你提议之事,事关重大,朕会好生考虑。”
“如此,微臣告退。”
***
走出文德殿,日头已然西斜,此刻的风吹在身上,已带着许多凉意。
裴闻铮面上已泛起青白之色,李染见状,遣人上前搀扶,却被他婉拒。
李染也不强求,只含笑看着裴闻铮缓慢地走下长阶。
谢珩心神不宁地候在东华门外,直到瞧见裴闻铮姗姗来迟的身影,七上八下的心这才落回原处。
寒风倒灌入喉中,裴闻铮以手抵唇,低低咳嗽。
谢珩见状,忙从马车内取出大氅抖开,随即快步上前,替裴闻铮披上。
喘匀了气儿后,裴闻铮与他道了声谢。
谢珩观他面色平和,便知今日定然是顺利的。他落后裴闻铮几步,见四下无人,才开口询问:“大人,官家可曾同意您的提议?”
裴闻铮拢紧大氅,摇头:“尚未。”
“依您之见,他会同意吗?”
“未必。”
“为何?”
裴闻铮并未回头,他抬眼看向天边,此刻日薄西山,云霞满天。
整个人都镀着一层金光,他徐徐开口:“永昌侯是皇亲国戚,如何处置自当慎重。”
“那……”谢珩惊疑不定,他压低声音:“那许小娘子呢?她背负杀人罪责,倘若不能洗清,又当如何?”
裴闻铮又咳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他收回目光:“不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他脚下有些乏力,努力许久都未能如愿攀上辕座。
谢珩适时搀住他的臂膀,目光掠过他背后的官袍,只见上头虽有些褶皱,却不见血迹。
暗暗松了口气,他道:“大人可是何处不适?”
裴闻铮扶着横木摇了摇头:“无碍。”
借着谢珩的力走上辕座,想起什么,他又回头:“含章那儿,可有消息?”
“尚未有消息传来。”谢珩闻言,心中也泛起些嘀咕来。
宋含章办事妥帖,一向是三日一封简信,可眼下已有四五日未收到他的消息了。
裴闻铮瞧出他眼底的凝重,知道他心中有数,只嘱咐道:“替我留神些,切莫出什么岔子。”
“是,属下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