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人将李大壮送回客房,姚琢玉负手站在几案前,只垂眼看着烛台上越烧越短的红烛。
田茂忧心忡忡:“大人,难道这李大壮当真不知许家那位小娘子身在何处?”
“怕是不尽然,”姚琢玉摇了摇头:“听他口气,他显然知晓许多事情,只不过今日不知何处惹他生了疑,言辞之间并不坦诚。”
叹了口气,他继续道:“无碍,来日方长,咱们徐徐图之。”
田茂心中有惑,思索半晌仍是想不通,见姚琢玉显然没有睡意,于是又大着胆子道:“可您为何要查那位小娘子?她不过是兰县悬案的凶犯,与您无益啊!”
姚琢玉回身看着田茂,“啧”了一声,道:“怎么岁数越大,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老奴愚钝。”田茂低头告罪,面上带着恭维之意:“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也未曾长进一二,叫您见笑了。”
“那倒是实话。”姚琢玉朗声一笑,待笑够了,才开口:“那许家小娘子消失得太彻底了,若背后无人相助,我是不信的。”
“您怀疑相助之人,是裴闻铮?”
他负着手缓缓踱至堂中,微微仰着面庞,看向檐下那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光亮投至他脚尖。
“裴闻铮此人,我看不清。如此,总得抓些把柄在手才能安心。我记得,兰县之行后不久,裴家便接回了养在锦州的女儿?”
“不错,确有此事。”
“这一切,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田茂闻言,心头一凛!不知为何,鸡皮疙瘩瞬间起了满身:“您是说……”
“去查查,何人瞧见过那裴云枝的容貌。”姚琢玉转过身来,背着光,面容不甚清晰。
“老奴这就去。”田茂忙俯身应下,正要快步离开,听见姚琢玉又开了口,他脚步一顿。
“还有,派去宁波府孙家的人,可有消息传回来?”
“尚无,但算算脚程,应当快了。”
“一有消息,即刻报与我知晓。”
“老奴记下了。”
***
今夜无月,京城拢在一层薄雾之中。
长街上,一驾马车缓缓朝前驶去,车厢中坐着的,赫然便是裴闻铮与许鸣玉二人。
许鸣玉撩起车帘,不住朝外张望,裴闻铮见状,眼中泛起些许笑意,他抬手拉过她的手握于掌心:“不急,大理寺狱就快到了。”
她手指冰凉,握在手中宛如一块冷玉一般。
压在心头数月的大石头,今日总算得以移开,但许鸣玉心中仍无法开怀,她垂眼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嘴角似乎绑着秤砣一般。
拇指摩挲着她的指尖,裴闻铮低声安慰:“不怕,我在。”
许鸣玉闻言,心中霎时酸涩难止,她竭力按下眼底热意,缓缓颔首。
季思嘉早便候在大理寺狱外,见裴府马车停下,裴闻铮领着一名身着黑色氅衣的女子走下马车,足足愣了半晌才迎上前。
“大人。”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这位是……”
“日后再引荐给你认识。”裴闻铮携许鸣玉径直越过他往狱中走,甬道里头混合着桐油味及犯人便溺的臭味,担心她受不住,从腰间卸下一只香囊递过去:“拿着。”
许鸣玉伸手接过。
季思嘉见二人分明极为熟稔亲昵,眼下对二人的关系也猜到了几分。
震惊之后,便又摇头一笑,裴大人这般贴心举止,倒是罕见。
裴闻铮并未回头,只道:“章绥近日如何?”
“精神不佳,整日发呆。”季思嘉面上露出些许讽刺:“还嚷嚷着要向宫中传话,请太后娘娘救他。”
“贪墨赈灾银,此罪太重,官家没要他的命,已是开恩了。”裴闻铮嗤笑一声:“绝无可能轻轻放下。”
季思嘉赞同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看了裴闻铮一眼,欲言又止。
许鸣玉随着裴闻铮在刑房落座,静待衙役将章绥押来。
少顷,外头响起一道稍有些苍老的声音,伴着铁链拖过地面的嘈杂,声音里很是有些期待与喜悦。
“可是太后娘娘要见本侯?”章绥一改颓唐之色:“本侯早就说了,今时今日不过是一朝不慎,但太后娘娘乃是本侯嫡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侯府落难!”
说着,他还冷哼了一声:“叫你们几个狗眼看人低!待本侯出去了,定要让裴闻铮给个说法才好!”
裴闻铮抬眼看向刑房门外,扬声道:“哦?侯爷要裴某给什么说法?”
章绥闻言,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进刑房,径直略过裴闻铮,看向坐于阴影里头的许鸣玉。
好容易瞧清她的面容,章绥揉了下眼,喃喃道:“这位嬷嬷倒是有些面生……”
“我并非宫中嬷嬷,”许鸣玉抬起头,目光如刀刃一般锐利,徐徐从章绥身上划过:“而是深受你贪墨之害的苦主之一。今夜我来,便是要亲耳听听,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中饱私囊,胆敢置兰县数万百姓性命于不顾!”
说到最后,她声音已因愤恨而颤抖,双手置于膝上紧握成拳,眼中泄露出来的恨意铺天盖地地投向章绥。
裴闻铮知道,她此刻恨不得生啖其肉!
得知许鸣玉并非章太后的人,来此也并非章太后授意,章绥心中唯一一丝希冀顿时破灭。
强打起的精神瞬间抽干,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一缕寒风自小窗外飘进来,章绥抬眼望出去,只见满目漆黑。
口中苦笑一声,他低下头喃喃道:“看来,她真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裴闻铮命人给他看座,随后又端起盏热茶起身,薄薄的眼皮一掀,似笑非笑道:“侯爷为何有此一说?”
章绥面上血色迅速褪尽,口中言语几不能成句:“你……你不懂,你……不懂的。”
“你府中密辛,我不欲探听,只问你一句,”裴闻铮端着热茶走近,“咚”的一声,茶盏置于章绥身侧几案,如愿瞧见他浑身一颤,便接着道:“你是通过何种法子,身在京城却能将赈灾银盘剥至自己手中的?”
章绥抬起手,重重搓了搓脸,恢复了一贯的神色,他抬眼望向裴闻铮:“裴大人,倘若白花花的银子摆在你面前,你不要么?”
“君子爱财,当取之有道。”
“说得好听!”章绥嗤笑一声,突然提高音量:“假使你无功名在身,无糊口之手段,且府上那些子孙又不争气,日日贪图享乐,赌债累累,你会如何?”
裴闻铮神情平静:“侯爷,我不是你,我不会任由阖府沦落到此种境地。”
“是,你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自然体会不到我们这等庸人处事之难。”章绥心中有怨,他登时疾言厉色:“我永昌侯府也曾烜赫一时,我嫡姐还是当今太后,我不也沦为阶下囚了?裴闻铮,你眼下是如日中天,可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沦为阶下囚,是因你自己贪得无厌,与旁人无尤,你犯不着将气撒在裴大人身上。”季思嘉眸色已冷:“子孙不争气,那也是你管束不力。有你这等碌碌无为又寡廉鲜耻的楷模在前,后辈如何,也可见一斑了。”
“你——”叫他这么一顶撞,章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仰头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地呼吸。
裴闻铮含笑看了季思嘉一眼,他踱回案后落座,待章绥呼吸渐渐平静才开口:“如此说来,你贪墨赈灾银乃是因府上人欠了赌债,入不敷出所致?”
章绥闭着眼,脑海中浮现想起章有恒跪在自己身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在章有恒头一次欠下赌债之时,不曾设法填上这个窟窿,让他有了指望,是不是便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可及溺呼船,悔之莫及了!
“是。”章绥回答。
“统共欠了多少银两?”
“记不清了,反正一次比一次多,最后一次已有万余两白银。”
“万余两?”季思嘉惊呼:“那……那前前后后加起来,岂不是……”
裴闻铮执着笔,将供词记下,笔梢落下最后一捺,他抬眼:“那你又是如何行贪墨之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