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暗,烛芯跳跃着,将裴闻铮清瘦的身影投映在身后的白墙上。
他负手站在案前,垂眸看着案上被雪水泡烂了的笔墨。
这本是李若浦所书的策论中,最有名的一篇。彼时大齐国库空虚,先帝忧心于此,朝臣商议数月不得解。
彼时李若浦不过而立之年,在户部任职,得知先帝之忧,便以这纸《资费论》,剖析大齐朝政之积弊,提醒先帝“兵冗、官冗”,提议可适当减少征兵、擢官,军饷及俸禄支出少些,国库便可有富余。
先帝深以为然!
李若浦也凭这一纸策论,得了先帝的青睐,自此青云直上。
可如今,这些曾见证了历史的笔墨,终湮灭于一寻常冬日。
裴闻铮眼底沉着些痛意。
而在他的右手边,摆着一条浅青色绣海棠纹样的发带,那是上次受伤之时,许鸣玉借他裹伤之用。
后来她向他讨要,被他以“染血丢弃”为由,糊弄了过去。
他面前摆着的,都是此生最不愿舍弃的东西。
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裴闻铮察觉后,将那条发带藏入袖中,这才抬眼朝门口瞧去。
谢珩推门走进,拱手道:“大人。”
“如何?”
“幸不辱命。”
“好。”
“您当真要这么做?”谢珩眼中闪过许多隐忧:“此事,您可要与小娘子再商议一下?”
裴闻铮捡起案上新鲜的果子,掷于谢珩怀中,笑意不达眼底:“不必让她替我担惊受怕。”
谢珩接过果子,攥在手里:“可此事如何瞒得过她?”
他垂下眼,斟酌了下用词:“您不若再考虑考虑?”
“谢珩,”裴闻铮看着他,正色道:“眼下虽有仲辛之的证词,却无那人的罪证,且他有宫中庇护,我无法对他用刑。届时,他便是拒不认罪,我又能奈他何?”
“那您也不能用自己的命去博他的罪证啊!”谢珩急道。
“没什么不能的,我有分寸。”裴闻铮将案上书卷投入火盆,定定看着火舌舔上来。火光照亮他眼底的晦涩:“谢珩,我晚一日,那人便能多部署一日、活一日。届时,他若将自己洗成清白之身,我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师?”
谢珩一时有些语塞。
裴闻铮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低声吩咐道:“去吧,明日,咱们还有场硬仗要打。”
……
京城中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一名男子听着仆从的禀报,原本深皱的眉头缓缓松开,苍老的眸中骤然浮现些许生气。
听完,他猝然抬头,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如风,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被唤作“如风”的仆从重重颔首:“属下买通了人,打听过了,仲辛之明日午时将从刑部狱押送至大理寺狱。主子,这是咱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那人犹豫:“可会出什么岔子?”
“押送囚犯不过数十人,”如风眼底满是精光,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路线图,指着明日囚车的必经之路,道:“闹市人多眼杂,不好下手,但您瞧……”
那是一条小巷,很是偏僻:“这儿偏僻,人迹罕至,正适合……杀人灭口!”
在他口中,杀个人便如同切一只瓜果一般随意。
见眼前的人仍是有些犹豫不决,如风面上不免有些急色:“主子,您莫要犹豫了,倘若错失良机,日后再想灭口,难如登天!”
“且裴闻铮的手段,您是知道的,他连恩师都敢斩杀,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何况,您舍得让宫中那位主子难做么?只有仲辛之死了,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那人置于桌案上的手缓缓紧握成拳,少顷,他眸色渐渐坚定:“好,便依你所言!切记,多派些死士,务必一击即中!”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如风转身快步离开,那人独坐于案前重重闭了闭眼,心头狂跳着,手指近乎痉挛。
少顷,他咽了口唾沫,随即沉声开口:“此事,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如风说得对,只有仲辛之死了,我才能高枕无忧!”
……
翌日。
刑部狱外,马文元身着官袍,领着数名大理寺的衙役在外候着。
外头有些冷,他寻了处背风的地儿,眼见到了约定交人的时辰,还没见着人影,马文元揉了揉冻得有些发木的膝盖,踮着脚朝门内望去。
远远的,只见几名狱卒押着身着囚服的二人,出现在视野之中。
仲辛之戴着手铐脚镣,自狱中走出来的瞬间,不习惯地闭紧了双眼。
他驻足片刻,身后狱卒有些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斥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仲辛之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在地上,脚镣在石板上磨蹭出难听的声音。
马文元就在他身旁不远处,见状下意识上前扶住他。
狱卒见状,不免有些悻悻:“大人……”
马文元没好气道:“人,我大理寺收下了,此后的事,你们也不必管了。”
“是。”
狱卒接过落有裴闻铮官印的移交文书,转身离去。
仲辛之站稳后睁眼,瞧见落在自己臂膀上的手,不由退后一步,将手从他手中缩回,随即拱手一礼,疏离道:“多谢大人相扶。”
马文元看着昔日的同僚,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往日能出口成章的人,此刻也讷讷:“梅臣,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仲辛之惨淡一笑:“无甚误会,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马文元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一旁的衙役已打开了囚车的门,仲辛之见状,也不必他开口催促,提步向前走去。
马文元跟在他身后沉默无言。
少顷,仲辛之脚步一顿,他并未回头,只见发丝被寒风吹得更为凌乱,他仰面看着天,哑声道:“大人,如今你为官,我为囚,再唤我表字便不合适了。”
说完,也不等马文元开口,他便扶着囚车的门,提步走了进去。
他屈身坐稳之后,衙役便用铁链将囚车的门上了锁。
一旁的孙翮面色萎顿,眼中是一派死气沉沉。
马文元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翻身上马,下令启程。
囚车缓缓驶过闹市。
眼下案情未明朗,朝廷尚未将鬻官案公之于众,道旁的百姓不知二人所犯何罪,只对着二人指指点点。
马文元回身朝囚车中望去,只见仲辛之正端坐着闭目养神,眼中担忧稍稍散去些。
驶过闹市之后,越往东走,人烟越少,那处窄巷已遥遥在望。
如风用布巾覆面,手握着长剑藏身在暗处,在他身后藏着数十名黑衣人。
众人正对着远处缓缓驶近的囚车虎视眈眈。
马文元不知前头有埋伏,他想起方才仲辛之的疏离,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身后的衙役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起,面上神色一紧,手中长剑正要出鞘,抬眼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欣喜道:“裴大人怎么来了?”
马文元这才回神,他抬眼看向前方,只见裴闻铮一袭朱红官袍,正端坐于马背上。
仲辛之闻得动静,缓缓睁开眼,在瞧清裴闻铮的面容后,眼中浮起一抹自嘲。
马文元策马上前:“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裴闻铮扯着缰绳,笑答:“碰巧而已。”
小巷里埋伏着的如风瞧见这一幕,面皮紧绷着。
一旁的死士也有些无措:“大人,此人身着朱红官袍,乃正四品朝臣,咱们……咱们还动手吗?”
如风盯着那抹身影,咬牙切齿。少顷,他紧握着手中长剑:“裴闻铮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不足为惧。今日仲辛之,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