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高升,各处宫殿顶上的琉璃瓦折射着日光。
大明殿中的气氛不见缓和,邢显德依旧屈膝跪在殿中。
曾山敬看了他一眼,又道:“圣上,臣还有一言。”
“但说无妨。”
“倘若真如名册所载,大齐真有官员借举荐新制大肆敛财,此也是制度之错漏,与吏部无关。”曾山敬拱手一礼:“且邢大人此番检举有功,未尝不可功过相抵,此乃臣之拙见,还请圣上圣裁。”
此言一出,便有官员从队列中步出,附和道:“圣上,臣以为曾相公所言极是。”
“臣附议!”
“臣附议!”
周湛深深地看了眼裴闻铮,他方才那副据理力争的模样,周湛恍惚间以为站在那儿的,还是当年那位惊才绝艳而又满怀赤忱的探花郎。
可他自己,眼下又在做什么?
瞻前顾后,妄图明哲保身!
沉默半晌,周湛缓步上前,恭敬道:“启禀圣上,此前臣已审问过原大理寺丞仲辛之,据他招供,他曾花重金请孙翮拟了举荐状,才得以入仕。”
他明知故问:“敢问邢大人,那份名册上,可有仲辛之的名姓?”
邢显德宛如初次听见此言一般,他抬起头,笃定道:“有。“
此言一出,便如石子落入湖心,顿时惊起一片涟漪。
“如此说来,鬻官案确有其事?”
“供词都与名册对上了,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
御史中丞秦有为闻言,眉心一皱,他大步上前,在赵泽面前陈情道:“圣上,臣有异议!”
曾山敬笑眯眯地回身看向他,面上半点不悦也无。
文臣本就该如此,无论平日里私交如何,遇事若有不同的见解,即便争上几句也是无伤大雅。
反倒是赵泽神情不虞,他回身落座,不悦道:“难不成你有什么更好的意见?”
秦有为不卑不亢:“圣上,臣以为吏部失察确有其事,倘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怕是有失公允啊!”
曾山敬“欸”了一声,不赞同道:“举荐新制推行至今不过几载,前朝虽有相似举措,却也未曾留下什么前车之鉴,让我等引以为戒。故而我以为,此番对吏部实在不必过于苛责。”
秦有为眉心一皱,正要开口,便听见裴闻铮出声附和道:“曾相公所言极是。”
“裴大人,你如今任大理寺卿一职,当知执法不可有懈,”秦有为冷眼看向裴闻铮:“吏部失察在前,邢大人眼下检举只能算是亡羊补牢,可以从轻发落,却不该轻轻揭过!”
裴闻铮眸色狡黠,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姚琢玉身上一瞬,一笑:“秦大人所言亦是有理。”
秦有为见他左右逢源,眉心霎时拧得更紧,他嫌恶道:“裴大人心志不坚,两头逢迎,不大好吧?”
“秦大人误会了,”裴闻铮转身面向赵泽,正色道:“圣上,臣只是在想,倘若吏部失察是过,那当年提出举荐制并极力推行之人,是否也有过错?”
此言一出,朝臣的目光不由虚虚实实地落在姚琢玉身上。
秦有为一惊,他下意识看了姚琢玉一眼,见后者神情未变,斟酌着开口:“裴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举荐新制本意是为大齐择选可用之才,本是一桩功在千秋的善举!”
“可此制有瑕。”
“如曾相公所言,此制前朝虽已有之,却无前车之鉴,即便有瑕,也需推行过后才能知晓!”
裴闻铮挑眉,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依臣之见,秦大人才是两头逢迎吧?在你眼中,提出此制之人便是一片冰心,即便有瑕也不该追究;而吏部便是有心之失,即便邢大人检举有功,也当惩处……”
他冷哼一声:“秦大人这心,怕不是一般的歪啊!”
裴闻铮这番话极不留情面,秦有为顿时怔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十分难看。
姚琢玉在一旁听了半晌,此刻才从人后走出来,俯身告罪:“圣上,臣惭愧!举荐制当年是臣提出,眼下有此疏漏,臣亦难辞其咎!”
赵泽扶着额,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
曾山敬适时打起了圆场:“圣上,臣以为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而是需尽快将此案厘清,将得位不正之人发落,以正视听才最紧要啊!”
吵吵嚷嚷许久,终于听见一句公道话,赵泽这才抬眼:“曾爱卿所言,即是朕之所想。至于这罪该如何论,待案情明朗之后再行定夺也不迟!”
众人不敢再有异议,异口同声道:“臣遵旨!”
赵泽将名册递给李染,但话确是对朝臣说的:“此案事关重大,便交由三法司会审,眼下刑部已初有所得,大理寺及御史台万不能躺在刑部的结论之上,审案务必公允!”
裴闻铮及秦有为拱手应下:“臣谨记!”
赵泽正要下令退朝,便见姚琢玉又上前一步,他眉心隐隐有些不耐烦:“姚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圣上明鉴,”姚琢玉叹了口气:“臣提出举荐制本意是为大齐擢选有志之士,眼下遭贼子钻了空子,借此大肆敛财,臣当真惭愧至极!臣如今在刑部任职,理应避嫌。”
他神情诚恳:“眼下仲辛之与孙翮皆关押在我刑部狱中,圣上既已下旨命三法司会审,臣以为将人押去大理寺狱中候审,更为妥当!”
曾山敬闻言,轻抚胡须,赞赏道:“还是姚大人思虑周全!”
赵泽思忖片刻,颔首:“准奏。”
姚琢玉看向裴闻铮,面上似有些难为情:“如此,还请裴大人拨冗,尽早遣人来我刑部将嫌犯带走,好生审问。”
裴闻铮定定打量他片刻,扯唇一笑:“一定。”
……
邢显德由小内侍搀扶着走出大明殿,周湛已然候在阶下,见他行走间并不利索,上前欲搀扶。
邢显德向内侍道了谢后,又朝着周湛摆摆手,不在意道:“我无碍,如何就到了走不了的地步了?”
周湛见状也不再坚持,只缓步走在他身侧:“您是何时起了呈案的心思的?”
“昨夜,”邢显德一笑:“我浸淫官场多年,什么没见过?呈桩案子罢了,实不足为惧。”
“您何不与我通个气儿?倘若官家真降罪,您又该如何?”
“宦海沉浮,时也命也。此案由我亲呈,官家或还会念在我自省及时的份儿上,网开一面;倘若由旁人发现错漏,在御前弹劾于我,那才是覆水难收。”
邢显德走得有些缓慢,想起什么,他问道:“彦直,你方才可曾瞧见曾相公与裴大人?”
周湛闻言,神情颇有些不自在:“曾相公被圣上留下叙话,裴闻铮……我没在意,大约已出了东华门了吧。”
“你没在意又怎知他已出了东华门了?”邢显德揶揄一句,少顷,他叹了口气:“今日我也算承了他的情了,日后再见,还需与他道声谢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