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缓步走下御书房外长阶,方才在冰冷的石板上跪了许久,膝盖下不适之感甚重,他便原地驻足片刻,以待缓解。
抬头看,来时日头正好,到如今已是云霞漫天了,他周正的面容霎时便被天光镀上一层光。
少顷,身后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裴闻铮料到来人身份,只侧过身行礼:“下官见过曾相公。”
曾山敬眼中浮起几分笑意:“不必多礼。”
秦有为面色不好看,见着裴闻铮,只冷哼一声便瞥过了视线。
曾山敬见状,一捋胡须便打起了圆场:“为之,泄题一案尚未有定论,你便莫要板着一张脸了,不好看。”
秦有为闻言老脸一红,半晌后讷讷道:“下官不敢。”
“方才官家已有明令,”曾山敬不紧不慢道:“泄题一案查清之前,暂罢虚怀官职,这一处置可并未徇私啊!”
“下官惶恐!”秦有为忙躬身告罪。
周湛伴在曾山敬身旁,他只静静听着,并未出声。
裴闻铮闻言,朝着曾山敬拱手一礼,姿态恭敬,但语气仍旧算得上疏离:“多谢曾相公为下官美言。”
“美言谈不上,”曾山敬摆摆手:“本官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便不多言了。下回若是有机会,再同虚怀好生相叙。”
“曾相公慢走。”裴闻铮后退几步,让开路。
曾山敬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头:“虚怀,你这腿脚可还方便?”
“无碍。”
“那便好。”曾山敬朗声一笑:“本还欲让彦直留下搀你一把,你既无碍,那便罢了。”
裴闻铮松松抬眼,目光在周湛面上逡巡一遍,婉拒道:“便不劳烦侍郎大人了。”
曾山敬闻言,并未再多说什么,领着人向宫门走去。
裴闻铮见人走远,重又挪动了步伐,皂靴缓缓落在石板上,他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瘦削的身型拢在朱红官袍下,霞光将身影拉得老长,更显孤寂。
走出东华门,宋含章见到来人,忙松了口气。
见裴闻铮走得艰难,他眉心一皱,快步上前搀扶:“大人,发生何事了?”
“回去再说。”
在宋含章的帮助下登上马车,裴闻铮拂开锦帘,先瞧见一双隐隐露出裙摆的绣鞋。
视线缓缓上移,目光扫过来人纤细的腰肢,随即落在那张桃花面上。
握着锦帘的指尖顿时一紧。
见他不开口,许鸣玉往他身后瞧了眼,恐叫人看见,忙伸手扯过他的衣袖,将人拉进来:“愣着作甚?”
膝盖下痛意传来,裴闻铮眉心猝然拧紧。
许鸣玉手下劲儿一松:“怎么了?”
“无碍。”咬着牙屈膝落座,裴闻铮垂落指尖搭在膝盖上,隔着衣衫,触手已是一片滚烫:“你怎么来了?”
锦帘垂下,车厢中光线顿时暗下来。
二人本就靠得很近,这下似乎更加逼仄,呼吸相闻。
见二人衣摆交缠,许鸣玉瞧见,不动声色地往一旁让了让,解释道:“裴云霄舞弊一事传回裴府,裴老爷与裴夫人早便坐不住了。后又听闻你被官家宣入宫闱,担心你被牵连,心下更是焦急。为安抚二人,我便自告奋勇,出门来打听消息。”
宋含章驭着马车前行。
裴闻铮动了动腿脚,扯了抹笑:“敢到东华门外来打听消息,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我并未擅闯,不过于宫门外相候,”一阵风自帘下钻进来,吹动她垂在身后的长发:“私以为,并无不妥。”
裴闻铮有些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从未期待有人能伴他一程,而现下身旁隐隐传来的温热,却叫他突然有了更为真实的感觉。
当真矛盾。
许鸣玉见他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又道:“裴云霄的那篇策论,当真是你写的?”
衣袖被风拂动,他定定瞧了眼,片刻后移开眼:“是我写的。”
“你与他并不算亲厚,”许鸣玉探究地看着他的眉眼,似要从中辨别虚实:“怎么会为他提笔写文章?”
裴闻铮不自觉地捻动指尖:“他求我指点,我便在他已写成的策论上,稍加修改罢了。”
他略一抬眼,径直望进许鸣玉眼中:“你今日来此,是来审我的?”
“自然不是。”许鸣玉并不回避他的眼神:“我已着人打听过,此次乡试的试题,是由翰林院学士李广誉拟定。他与裴府,可有旧渊源?”
“无。”裴闻铮言简意赅,见许鸣玉探究地望着自己,他轻笑一声:“我与他无冤无仇,更不曾予人恩惠。若是非要论一论,那或是我恶名在外,人人得而诛之?”
“仅凭一篇策论,如何能将泄题的罪名安在你身上?”许鸣玉看他一眼:“你本就是一时兴起,才会提笔为裴云霄修改文稿,这是意料之外之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本就是个局,只要裴云霄写了这篇策论,今日必然案发。那么,”许鸣玉看向裴闻铮:“他位高权重的兄长——你,自然第一个被怀疑。但仅凭这篇不甚出众的策论,要将你拉下水,定然是不够的。”
裴闻铮略略抬眼,见许鸣玉探究地看着自己,他正色道:“怎么?”
“这些事,既然我能想到,你只会更早理清形势,对此,你竟无半分准备?”
“事发突然,我如何能提早准备?”裴闻铮神情轻松,他拂落衣袖:“如今我已被官家暂罢了官职,轻易不能出府去。有些事,还需你为我探查。”
许鸣玉看他良久,只见他面上滴水不漏,什么也瞧不出来,只得作罢。
自他面上移开眼,许鸣玉看向别处:“这试题是自何处而来,如今也只有裴云霄知晓。”
“他如今被关押在刑部狱,而刑部侍郎周湛向来铁面无私,定然不会让我裴府中人入狱探视。”裴闻铮语气淡淡,仿佛在说毫不关己之事。
“那咱们便只有一条路了。”许鸣玉拂开锦帘,探眼一望,便见天边余烬已消,天色已然擦黑:“你与那李广誉同朝为官,可知他为人如何?”
“我与他交情不多。”裴闻铮伸了伸腿,这一动,膝盖上酸痛更甚。
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许鸣玉还等着他的下文,却听裴闻铮突然道:“父亲罚你跪祠堂那晚,可曾伤了你的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