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具体的事情,侧过头,目光再次扫过骆静沉静的面容,
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部署任务般的干脆利落:“你之前提及,欲寻一精于鞭法的教头
。人,已替你寻到。是早年从南境边军退下来的老行伍,姓雷,使得一手好鞭法,
战场上真刀真枪磨练出的本事,虽性情严厉,不近人情,但教授真功夫,不藏私。
约莫三五日内,便可抵京。届时,会有人直接送他入府。
你……好生学着,莫要懈怠,莫要叫苦。雍王府的女主子,
纵不需上阵杀敌,却也绝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拿捏的弱质女流。”
这番话,既是在回应她之前关于自身“武功稀松”、
恐给王府“丢脸”的自嘲与担忧,更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兑现了他曾做出的、“他的王妃不能是废物”的冰冷承诺。
行动之迅速,人选之精准务实,都透露出他行事风格中那种不尚空谈、注重实效的冷酷与高效。
骆静心中微动,感受到这份看似冷漠的安排背后,所蕴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
基于共同利益考量的“务实”的支撑。
她端正神色,语气郑重地应下:“臣女明白。王爷费心安排,臣女感激。定不负王爷期望,必当勤学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
随即,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荡,直接迎上他深邃难测的视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清晰、
直白,甚至带着一丝在这个时代闺阁女子身上极少见的、近乎商业合作伙伴般的坦然:
“另外,臣女……还需郑重谢过王爷昨日所赠。
那些银票、金叶子、宝石原珠并衣料,于臣女眼下处境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更是臣女日后安身立命、应对不测的重要倚仗。
王爷厚赐,臣女……感激不尽。”她毫不避讳地直接点明了那笔数额巨大、
来源隐秘的“私房钱”对于她当前和未来的极端重要性,没有丝毫女儿家的扭捏矫饰,也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
只有基于现实需求的、赤裸而坦诚的感激。在这段始于冰冷交易、
充斥着权力算计的复杂关系中,这份异乎寻常的直白,反而显得格外真实,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打破常规的冲击力。
雍王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不加掩饰地道谢,而且谢的是最为“俗气”却也最为实在的金银之物,
不由得微微一怔,侧过头,目光带着一丝罕见的探究,重新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对上她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欲望的眸子。
他冷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线条绷紧了一瞬,像是要说什么训诫或提醒的话,
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轻哼:
“……嗯。”这声“嗯”,既像是接受了她的谢意,又像是对她这种直白作风的一种无言评价,
更夹杂着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于她这种不同于寻常闺秀反应的新奇感。
他显然极不习惯也不耐烦于这类“谢来谢去”的虚文客套,
更无心思与她在此多做无谓的寒暄。“进宫谢恩之事,已毕。本王尚有军务需即刻处理。”他放下车帘,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声音透过厚重的锦帘传来,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与疏离,
“前方岔路,你换乘自家马车回府。雍王府仪仗,不便久候。”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如他平素的风格。
马车很快在指定的岔路口平稳停下。雍王府那些气息彪悍、纪律严明的侍卫们护送任务完成,向他行礼后,便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散去,回归各自的岗位。
骆静在秋月的搀扶下,踏着脚凳,换乘上来时乘坐的那辆装饰着镇西侯府徽记、
相比之下显得朴素许多的马车。车轮再次开始滚动,碾过略显嘈杂的市井街道,
驶向那个此刻对她而言,既是暂时栖身之所、亦是龙潭虎穴的“家”。
车厢内恢复了相对的安静,只剩下车轮规律的滚动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骆静放松身体,轻轻靠在柔软的锦缎靠垫上,闭上双眼。
宫中这半日的经历,如同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战争,
与太后、皇帝、皇后、尤其是与雍王之间那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交集,让她心神俱疲,太阳穴隐隐作痛。
然而,奇异的是,在这极度的疲惫深处,却又隐隐滋生出一丝脚踏实地的安定感。
太后的庇护如同温暖的港湾,雍王那看似冷酷却务实有效的支持(无论是武力教导还是巨额资金),
都如同坚实的砖石,正在一点点垒砌她应对未来风雨的根基。
手中的筹码,确实在肉眼可见地增加。困意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车厢微微的颠簸仿佛成了最好的摇篮曲。她竟在归途的马车上,沉沉睡去。
恍惚间,她的神魂仿佛脱离了躯壳,飘荡而起,穿越了时空的壁垒,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前世。
然而,眼前浮现的并非葬身火海那刻的绝望与灼痛,
而是新帝登基后,一次在圜丘坛举行的、极其盛大隆重的祭天典礼。
她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悬浮在高空,冷漠地俯视着底下那片黑压压、
如同蚁群般匍匐跪拜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在那人群的最前列,
她看到了那时已顺利承袭了镇西侯爵位、身着超品侯爵礼服、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骆辰!
而紧紧依偎在他身侧,同样身着繁复诰命服制、头戴珠翠凤冠、脸上洋溢着娇媚与荣耀笑容的,
正是白慧容!他们跪得那般虔诚,头颅低垂,仿佛对皇权充满了无限的敬畏与臣服。
而她自己,那个早已被烈火焚为灰烬、被所有人遗忘的“骆静”,似乎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可此刻,她却在云端之上,以一种超然的、近乎神只的视角,冷漠地俯视着他们的一切表演。
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因果轮回的超脱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