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兽谷外的焦土被晨露浸得发湿,却挡不住山路上蜿蜒的人潮。
凤知微踩着青石阶立在临时搭起的问病台前,玄色裙裾垂落至地,发间仅别了支鸦青木簪——这是她特意让沧夜寻来的,仿着前世神医谷药童的发饰。
台下跪着的求医者们抬眼望她,只觉那木簪比任何珠翠都灼目。
今日起,这问病台只问两桩事。她的声音清冷如泉,却让整座山谷都静了下来,一曰病,二曰秘。
人群中响起细碎的私语。
金鳞妃站在最前,腕间金鳞镯碰出轻响。
她昨日便到了,此刻发鬓微乱,却仍将腰板挺得笔直:凤姑娘说要以秘换丹,不知我这颗南海龙珠,可抵得一桩?
她摊开掌心,一枚流转着星辉的珠子躺在雪缎上。
珠身裹着层极淡的黑雾,像被墨汁浸过的月。
凤知微垂眸看了眼,指尖轻点珠身:你夫君龙渊上仙的寒毒,是被人用南海玄冰参做引,日日喂下的?
金鳞妃浑身剧震。
她与龙渊成婚后便离了龙族,住在北境寒潭,连龙君都不知他们的行踪。
凤知微却像掀开了她藏在心底的伤疤:你...如何知道?
你袖中藏着半块玄冰参的根须,指节因常年熬药泛青,可腕间金鳞镯的刻痕,分明是龙渊为你挡雷时留下的。凤知微指尖掠过她腕间那道月牙形凹痕,他中寒毒三年,你却总说夫君畏寒,需多添炭盆——可炭盆里烧的,是带毒的玄冰木吧?
金鳞妃突然捂住嘴。
她想起每夜替龙渊擦身时,他后背那片青紫色的毒斑,想起自己跪在玄冰木前磕头,求那些商队别把特供寒潭贵人的炭卖给旁人。
眼泪砸在龙珠上,溅起细碎的光:我求你救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不急。凤知微抬手指向台下的石凳,
金鳞妃一怔。
她见过太多医修,要么让她跪着详述病情,要么冷着脸索要天价药材。
此刻这石凳虽粗陋,却比任何琼玉座都烫人。
她坐定后,凤知微才道:你可知他中的不是毒,是人心?
玄冰参性至寒,本可温养龙鳞。
但有人在参里种了缠心蛊,每日用炭烟催发,让毒顺着呼吸往他心脉里钻。凤知微从袖中取出银针,在金鳞妃腕间轻轻一刺,一滴黑血落在龙珠上,你看,这珠上的黑雾,是你每日担忧他会死的执念。
金鳞妃颤抖着摸向自己心口。
她忽然想起,每次龙渊咳血时,自己总会攥紧龙珠祈祷他不能死——原来那些恐惧,早被蛊虫吸了去,成了养毒的养料。
要救他,需你先放下他必须活的执念。凤知微将龙珠推回她掌心,三日后,带他来喝我的忘忧汤。
喝之前,你要当着他的面说:龙渊,哪怕你只剩三年阳寿,我也陪你看尽北境的雪。
金鳞妃猛地抬头。
她看见凤知微眼底没有同情,只有清明如镜的光——那光像把刀,剖开了她藏在爱意下的贪念。
她攥紧龙珠,喉间泛起咸涩:我...我记下了。
下一位。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骚动。
两个灰衣人分开众人挤上来,为首者面覆黑纱,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凤姑娘大名远播,我家楼主特备厚礼——
是无字楼的影舌使?凤知微突然笑了,鸦喙大人,别来无恙?
黑纱下的人浑身一僵。
他正是前日被凤知微种下真言孢子的影舌使,此刻孢子在喉间发痒,连谎话都不敢编:楼主...楼主让我来探问病台的规矩。
规矩?凤知微绕着他踱步,影舌使最会编故事,不如你先给我讲个故事?
鸦喙的喉结动了动。
真言孢子在识海里炸开,逼得他不得不说:楼主...楼主藏着三百年前的灭门血案。
当年镜殿医修联合仙门,屠了青丘狐族满门,取狐丹炼延寿丹。
楼主是狐族遗孤,这些年...这些年他用谎言织网,就是为了等一个能撕开这张网的人。
台下倒吸冷气。
金鳞妃攥紧龙珠,指节发白——她听过青丘狐族,三百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原来竟是被屠了满门。
所以他怕了。凤知微停在鸦喙面前,怕我这问病台问出真相,怕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被拆穿。
鸦喙跪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楼主说...说您是变数,他本想借您的手翻旧案,可您烧了《天图药鉴》的禁令,让天下医修都敢说真话...他怕了。
怕就对了。凤知微转身走向问病台,玄色裙裾扫过鸦喙的脸,去告诉缄言君,他要的真相,我替他问。
但从今日起——
她抬手指向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晨光穿过她的指缝,在每个人脸上投下金斑:这天下的秘密,不再由他的谎言定义。
你们跪着说话,我站着听故事。
沧夜倚在问病台后的古松上,蛇尾悄悄缠上她的脚踝。
他望着她被晨光镀亮的侧脸,喉间溢出低笑:我的医仙,这是要当天下人的判官?
判官?凤知微回头看他,眼底有星火跳动,不,我要当面镜子。
照出人心的疤,也照出该烧的灰。
远处突然传来马嘶。
有人骑着青骓马冲破人群,怀里抱着个浑身冒冷汗的孩童。
凤知微一眼便看出那是百毒攻心之症,她提起裙角就要下去,却被沧夜拦腰抱起:你昨日才烧了镜殿的禁令,现在该歇着。
魔尊大人这是要抢我生意?她挑眉。
沧夜抱着她跃下高台,蛇尾卷过那孩童的手腕,将人轻轻放在问病台上:我替你撑着台,你只管看病。
孩童的母亲跪在台下,哭着要磕头,却被凤知微拦住:坐着说。
你孩子是不是吃了后山的红果?
是...是村里的老丈说红果能补身子...
那老丈是不是总穿灰布衫,左脸有块胎记?凤知微取出药瓶,倒出颗翠绿药丸,他是三年前被仙门逐出师门的药童,偷了毒经在山里种毒果。
你且记着,下次再有人说这是为你好,先想想他图什么。
药丸喂下的瞬间,孩童的哭声炸响。
母亲抱着孩子,眼泪砸在他染着药香的小脸上:姑娘...您这药,比仙门的丹还灵。
不是药灵。凤知微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声音轻却清晰,是人心该醒了。
山风卷着药香掠过问病台。
不知谁先点燃了药灯,暖黄的光从陶碗里升起来,接着是铜盏、瓷碟,千万点光连成河,将凤知微的影子托向云端。
缄言君躲在暗处,望着那片灯河,指尖掐进掌心。
他怀里的狐面玉牌突然发烫——那是狐族最后的信物。
此刻玉牌上的纹路正在变化,慢慢显出两个字:。
他猛地抬头。
凤知微站在灯河里,像株生在火中的药草,既脆弱又坚韧。
他突然明白,自己等了三百年的,从来不是能替狐族复仇的人,而是能让天下人敢说真话的光。
楼主?鸦喙小心翼翼唤他。
缄言君摸出块染血的帕子,那是当年他躲在草堆里,看着母亲被砍头时,她塞给他的。
帕子上的血早已发黑,却在此时,被灯河的光映得鲜红。
他将帕子递给鸦喙,把这帕子交给凤姑娘。
告诉她...青丘狐族的秘密,我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说。
鸦喙接过帕子,转身冲进灯河。
他的影子融入光里,像滴进墨池的水,再难分辨。
凤知微接过帕子时,指尖触到帕角的刺绣——是朵六尾狐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出自稚子之手。
她抬头望向暗处,却只看见风卷着几片焦叶,打着旋儿落在问病台上。
是青丘的人?沧夜问。
她摇头,将帕子收进袖中:是该见光的故事。
台下又有人挤上来,抱着药箱,背着病弱的亲人。
凤知微望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前世被背叛时,自己躺在血泊里想的最后一句话:要是有人能听听我心里的苦就好了。
此刻,她摸着袖中温热的帕子,对着台下轻轻开口:一个一个来。
你们的故事,我都听。
晨光漫过万兽谷,将问病台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些跪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此刻都仰起脸,望着台上那个穿玄色裙的女子——她没有仙门的威严,没有魔修的凶煞,却让所有人都相信,她的药炉里,能熬出比任何规则都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