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无声,暗影中的低语如水银泻地,渗入每一个角落,却唯独绕开了凤府那座压抑的院落。
三日后,晨钟未鸣,天光熹微。
凤知微一袭素衣,静立于凤家祠堂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她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清冷的眸子,沉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海。
身后,是同样披麻戴孝的阿蛮,瘦弱的肩膀扛着一个香火篮子,对外宣称的理由无懈可击——为亡母上香祈福。
守门的两个家丁睡眼惺忪,见来人是她,脸上瞬间挂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哟,这不是我们凤家的大小姐吗?一个连灵脉都修不出来的废柴,也配踏入供奉列祖列宗的祠堂?”其中一个高个家丁懒洋洋地倚着门框,语气尖酸刻薄。
凤知微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淬毒的话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她不言不语,只是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残卷,轻轻展开一角。
那一角上,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暴露在晨光之下:“婉柔窃卷,引外贼入谷”。
血字仿佛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意,两个家丁的讥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高个家丁的嘴唇哆嗦着,指着那残卷,像是看到了索命的厉鬼,连滚带爬地冲向内院:“快!快去禀报族长和老夫人!出大事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凤老夫人被一群族老簇拥着,疾步而来。
她满头银发在晨风中微微颤抖,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残卷之上,待看清那行血字,她整个身子都晃了晃,失声惊呼:“这……这不可能!这是你父亲临终前亲手烧毁的东西!”
凤知微终于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利剑,直刺凤老夫人的心底。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烧得了纸,烧不掉罪。祖母,我二妹凤婉柔,这些年一直身体康健,为何偏偏在神医谷出事后,就被您老人家亲自送去凌王府‘养病’了呢?”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凤老夫人脸色煞白,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凤知微不再理会她,推开惊魂未定的家丁,径直踏入祠堂。
厚重的檀香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无视身后族老们惊疑不定的目光,走到供奉着凤家历代牌位的香案前,从篮中取出三支通体漆黑的线香,点燃。
“溯忆香!”有见识的族老低呼出声,“此香能短暂唤醒器物中最深刻的残留记忆,她想做什么?”
无人应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三缕袅袅升起的诡异黑烟上。
黑烟并未飘散,而是如有生命般,在林立的牌位间穿梭,最终,它缠绕上了位于最高处的第七代祖师灵位。
烟雾翻腾,光影变幻。
一幕模糊的画面在烟雾中缓缓浮现。
夜深人静的密室里,一个与凤婉柔容貌有七分相似的年轻女子,正鬼鬼祟祟地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古朴的青铜匣。
她将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转手交予一个立于阴影中的人。
那人身披黑袍,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铁喙面具——正是血鸦同门的标志!
画面到此本该结束,却又陡然一转。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出现了。
在铁喙面具人身后,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从更深的阴影中走出,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却冷酷的侧脸。
他手中,正不紧不慢地把玩着一枚通体血红、刻有狰狞龙纹的令牌。
凌王,萧景珩!
凤知微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原来如此!
所谓的退婚羞辱,所谓的废柴之名,不过是他们为了掩盖这长达数年的阴谋勾结,而抛出的遮羞布!
神医谷上百条人命,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笑话!
滔天的恨意与杀气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
当夜,悬壶居的灯火彻夜未熄。
凤知微召集了所有曾受她救治、对她感恩戴德的城中贫民。
一道消息如瘟疫般,在邺都的街头巷巷疯狂蔓延:“凤家二小姐凤婉柔,为换一部邪宗功法,不惜勾结外贼,害死神医谷满门!”
舆论的洪流一旦掀起,便势不可挡。
百姓的愤怒被彻底点燃,无数人自发聚集,手持棍棒石块,怒吼着冲向凤府,将那扇象征着旁支地位的侧门砸得稀烂。
凤府内乱作一团。
凤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急召所有族人召开族会,一道命令传遍全府:“把那个逆女凤知微给我带来!命她交出残卷!”
议事大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冷如冰窖。
凤知微孑然一身立于厅中,面对着满堂或愤怒、或惊惧、或贪婪的族老,神色平静如水。
“凤知微!你可知罪!”一名族老拍案而起,“散布谣言,污蔑家族,引暴民冲击府邸,你该当何罪!”
凤知微仿佛没听到他的咆哮,只是淡淡地翻开了手中的《涅盘诀》残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厅每一个角落:“各位叔伯长辈,你们可知,为何近十年来,我凤家再无一人能突破灵宗之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冷笑道:“因为你们所有人修炼的《涅盘诀》,从根上就是错的。”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在残卷某一页上:“就如这一段,‘灵气聚于丹田,行三周天,猛力冲关’。真诀上,原句应是‘猛力旋关’。少了一个‘旋’字,多加了个‘冲’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照此法修炼,不出三年,灵力逆行,经脉必定自焚而亡。”
“一派胡言!”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锦衣的狂傲青年从人群中跃出,正是族中最受器重的天才凤天宇,“我正以此法冲击灵宗瓶颈,只差一步便可成功,岂容你这废柴在此妖言惑众!”
凤知微冷眼瞥向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那你现在是否觉得胸口膻中穴隐隐发烫,如烙铁加身?”
凤天宇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脸色微变。
凤知微继续道:“不信?你现在再强行运功一周天试试。我保证,你的心脏会像个熟透的瓜,‘砰’地一声,炸开。”
“你……你敢咒我!”凤天宇又惊又怒,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维护家族功法的尊严,他怒吼一声,强行催动体内灵力,试图完成那最后一次冲击。
然而,灵力刚一运转,他的面色瞬间涨成了诡异的酱紫色,双目暴突,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下一刹那,“噗”的一声,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狂喷而出,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浑身剧烈抽搐。
满堂哗然!
凤知微却不慌不忙,缓步上前,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随即轻笑一声,声音冰冷:“我说过,抄错三字,会爆体。幸好,你只错了一个字,还能救。”
她屈指一弹,一枚散发着清香的丹药精准地射入凤天宇口中。
那枚丹药入口即化,凤天宇紫黑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剧烈的抽搐也渐渐平息下来。
“镇脉丹!是早已失传的镇脉丹!”有懂药理的族老骇然失声。
这一刻,整个议事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族老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凤知微,又惊惧地感受着自己体内那颗随时可能爆开的“炸弹”。
他们引以为傲的传家功法,竟然是一部杀人不见血的催命符!
凤知微收回手,将那卷救了凤家全族的残卷随手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真本在此,谁想要,就拿当年的真相来换。”
说完,她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给我站住!拿下这个大逆不道的逆女!”身后,传来凤老夫人气急败坏的怒吼。
几名护卫刚要上前,一道带着三分慵懒、七分玩味的声音却从院墙之上传来,伴随着清脆的鼓掌声。
“精彩,真是精彩。不愧是能从神医谷活着走出来的人。”
众人骇然抬头,只见百里商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高墙之上,月白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面具下的双眼含着笑意,仿佛看了一出好戏。
他悠悠开口:“不过,凤姑娘,你难道还没发现吗?这残卷的最后半句,可是用‘噬魂墨’写的。这种墨水,看久了,会让人从灵魂深处产生一种冲动——做梦都想亲手把它烧掉。”
凤知微脚步猛地一顿,豁然回头望向桌案上的残卷。
只见在烛火的映照下,那残卷最后一页的边缘,竟隐隐浮现出一行如同火焰般燃烧的血色小字:
“……唯有承愿血脉,可启涅盘之门。”
几乎在同一瞬间,她袖中一直安静沉睡的小紫,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它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一双金色的竖瞳骤然暴涨,光芒刺目,口中发出了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又如同古老诅咒般的低语:
“……开门……献祭……他在等你……”
夜色渐浓,祠堂内的风灯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诡异而漫长。
一股无形的寒意,比冬夜的冷风更加刺骨,悄然笼罩了整个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