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夜风吹过,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让我控制不住地牙关打颤。肋侧的伤口在冷水的浸泡和方才的剧烈挣扎下,疼痛变本加厉,那缕阴寒的黑气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向着心脉深处钻探。右臂依旧是一片死寂的空荡,经脉碎裂的剧痛无处不在,透支本源后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泥沼,不断拖拽着我的意识向下沉沦。
但所有这些肉体上的痛苦,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如同海啸般的心理冲击。
铁手,以及他身后那几名气息精悍、眼神锐利的汉子,齐刷刷地跪在冰冷粗糙的河岸碎石上。他们看向我的目光,炽热、激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以及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为赵天雄等人牺牲而产生的沉重悲恸。
“恭迎少主——!!!”
这声音,比在皇宫大殿里听到时,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因为它发生在这逃离血腥之后的寂静夜色里,发生在我最狼狈、最脆弱、最迷茫的时刻。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一座山,轰然压在了我的肩上,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少主。
嬴玄隰。
这两个词如同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否认,想要告诉他们找错人了,我只是六扇门的副指挥使沈砚…
但当我目光扫过铁手那坚毅却难掩悲痛的脸,扫过他们身上与皇宫守卫截然不同的、带着风尘与血火的劲装,扫过小栗子手中那半块依旧沾着赵天雄血迹的螭吻兵符…
所有自欺欺人的念头,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赵天雄用命换来的生路。
那些无名的死士用身体铺就的血途。
李嬷嬷的掩护。
小栗子的冒险。
还有…怀中这气息奄奄、为我付出一切的冷月…
这一切,都不是为了那个名叫“沈砚”的六扇门捕头。
他们看的,是嬴玄隰。
他们救的,是嬴玄隰。
他们为之牺牲的,也是嬴玄隰。
我还能逃吗?我还有资格逃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堵在喉咙里,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河水从发梢滴落,如同我此刻冰冷而混乱的心绪。
“少主?”铁手见我久久不语,脸上激动稍褪,换上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几乎废掉的右臂、肋侧缭绕黑气的伤口,以及我怀中昏迷不醒、面色青灰的冷月,眉头紧紧锁起,“您受伤很重!这位姑娘她…”
他的话语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拉回现实。
冷月!
是的,现在不是纠结身份的时候!冷月需要立刻救治!
“她…寒毒失控…我用‘特质稳定术’勉强吊住了她的心脉…”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但撑不了多久…必须…必须尽快找到能救她的地方…”
“特质稳定术?”铁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显然知道这门术法的凶险和代价。他看向我的眼神又多了一丝复杂,随即化为更深的决断:“属下明白!此地不宜久留,皇宫的追兵很快会扩大搜索范围!我们已经准备了马车和安全的落脚点,请少主随属下立刻转移!”
他站起身,对身后一名汉子低声吩咐:“黑鸮,带两个人断后,清理痕迹,制造我们往南边走的假象。”
“是!”那名叫黑鸮的汉子干脆利落地应道,立刻带着两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铁手又看向吓得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栗子,眼神略微缓和:“这位小公公,此次多亏有你。你是想跟我们走,还是另有去处?”
小栗子脸色苍白,看看我,又看看铁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最终他低下头,小声道:“奴才…奴才也不知道能去哪…宫里…怕是回不去了…”
“那就一起走。”我开口道,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他冒险救我们,我不能弃他于不顾。
铁手点点头,没有反对。他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我手中接过了冷月。他的动作沉稳而专业,尽量避免了触动她的伤处。当我怀中那冰冷的重量消失的刹那,一阵强烈的虚脱感几乎让我直接瘫软下去。
“少主!”铁手另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支撑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得罪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他半扶半架着我,另一名暗卫抱起冷月,小栗子踉跄地跟在后面,我们迅速离开了冰冷的河岸,钻进了停在码头阴影处的一辆其貌不扬的黑色马车里。
马车内部经过特殊改造,铺着厚实的软垫,甚至还有一个固定在车壁上的小药箱。铁手将冷月小心地安置在软垫上,盖上了干燥的毛毯。我靠坐在她旁边,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微弱的生机留住。
马车迅速启动,平稳而快速地驶离了废弃码头,融入了京城外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因皇宫骚动而引发的零星狗吠与人声。
铁手检查了一下冷月的情况,又看了看我肋侧的伤口和软垂的右臂,脸色愈发凝重。他从药箱里拿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低声道:“少主,您这伤口带有极强的阴寒尸毒,必须立刻处理,否则侵入心脉就麻烦了。还有您的右臂…”
“先救她…”我打断他,目光没有离开冷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我的伤…死不了。”
铁手的手顿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少主,您的安危关乎…”
“我说先救她!”我猛地抬起头,眼中因为虚弱和焦急而布满了血丝,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听不懂吗?!”
这一刻,我似乎不再是那个迷茫的“沈砚”,而是下意识地带上了属于“嬴玄隰”的命令口吻。
铁手身体微微一震,立刻低头:“属下遵命!”
他不再多言,仔细检查冷月的情况。当他看到冷月心口那已然隐去、却仍残留细微能量波动的符文痕迹,以及她手中那枚裂纹遍布的血玉簪时,眼中再次闪过惊异之色。
“好霸道的寒毒…好精妙的稳定术…”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寻常药物和手段根本无效…这寒毒已侵入五脏六腑和心脉,若非这术法锁住最后一丝生机,恐怕早已…”
“有没有办法?”我急切地追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铁手沉吟片刻,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属下无能…这等伤势,已非寻常医道能解。除非…”
“除非什么?”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除非能找到至阳至刚、蕴含磅礴生机的天地奇珍,或许能中和驱散这极致寒气…”铁手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或者…前往**悬壶谷**。”
悬壶谷?!
那个比龙潭虎穴更可怕的魔窟?!那个有着复活秦王疯狂计划的孙济世?!
我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但铁手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愣在了原地。
“悬壶谷虽已成魔窟,谷主孙济世心术不正,但其底蕴深厚,尤擅处理各种疑难杂症和能量创伤。”铁手的语气带着一种客观的冷静,“而且,据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孙济世目前并不在谷中,似乎因为皇宫的变故和…某种反噬,匆匆离开了。此刻谷中由他的大弟子暂管,戒备虽严,却并非毫无机会。”
“最重要的是,”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悬壶谷深处,有一眼千年**热泉**,据传蕴含地火精华,至阳至刚,或许能压制这位姑娘体内的寒毒,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寻找根治之法!”
热泉?至阳至刚?
我看着冷月那青灰色的面容,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或许…或许这真的是唯一的选择了?
可是…悬壶谷…那里留给我的记忆只有冰窟里的尸体和孙济世那疯狂的野心…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声音干涩。
铁手沉重地摇了摇头:“时间紧迫。‘特质稳定术’并非万能,一旦失效…后果不堪设想。悬壶谷,是目前所知最快、也是最有可能稳住她伤势的地方。”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轮声依旧单调地响着,仿佛在催促着我做出决定。
一边是深不见底的魔窟,一边是冷月飞速流逝的生机。
我低下头,看着冷月紧闭的双眼,看着她那长长的、凝结着寒霜的睫毛。我想起她在镜湖下的敏锐,在星图阵前的冷静,在千军万马中悟出“斩梦诀”的决绝,还有她最后那句微弱的“…别管我…”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抬起头,我看向铁手,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挣扎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悬壶谷。”
我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
“她的命,”我握紧了冷月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我必须救。”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无间地狱。
(第十六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