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冰冷下沉的窒息,而是某种……温暖的、漂浮的混沌。
痛楚依旧存在,像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心口那一道新添的、最深刻的创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沉闷的抽痛。但奇怪的是,那十几处毒伤带来的灼热和麻痹感,似乎减轻了些许?虽然依旧盘踞不去,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地试图吞噬一切。
一种极度的虚弱感笼罩着我,仿佛身体被彻底掏空,连抬起眼皮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嗅觉最先恢复。不再是悬壶谷那诡异的药香混杂血腥,也不是瀑布水汽的潮湿腥味,而是……一种淡淡的、干燥的草木燃烧的气息。篝火?
耳边有细微的、噼啪的燃烧声,还有……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是阿竹。那孩子在哭。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冰窟,秘卷,逃亡,悬崖,绳梯……那页残篇……心头血……同命契……冰冷意识深处那一点微弱的金色暖流……
冷月!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刺破混沌的意识!我猛地挣扎起来,试图睁眼,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嗬嗬声。
“啊!沈大哥!你醒了?!”阿竹带着哭腔的惊呼声立刻靠近,一双冰凉的小手颤抖着扶住我的肩膀,“别动!千万别乱动!你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我的视线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竹那张哭得眼睛红肿、满是泪痕的小脸,写满了担忧和后怕。我们似乎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洞壁粗糙,中间生着一小堆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跳动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我正躺在一堆干燥的枯草上,身上盖着我和阿竹那两件破烂不堪、但勉强还算能保暖的衣服。
“冷月……”我无视全身的叫嚣,艰难地扭动脖颈,目光急切地搜寻,“她……怎么样?”
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像破旧的风箱。
阿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旁边,小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混杂着恐惧、惊讶,还有一丝茫然的希望:“姐姐……姐姐她……你昏过去之后没多久,她……她就醒了……”
醒了?!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瞬间冲垮了虚弱和痛苦!
“真的?!她……”我激动得想要撑起身子,却被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逼得重重跌了回去,眼前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呀都叫你别动了!”阿竹急得直跺脚,带着哭音道,“你的伤……尤其是心口……太吓人了……我、我只好把最后那点金疮药全给你用上了,还撕了里衣给你包扎,可是……可是血好像止住了,但……但你脸色好白,像……像死人一样……”他说着又要哭出来。
我强忍着咳嗽和眩晕,努力平复呼吸,目光死死盯向篝火另一侧。
冷月就躺在那里,身下也铺着干草。她依旧很虚弱,脸色苍白得透明,但……但那曾经覆盖满脸颊和眉心的可怕寒霜,竟然真的消退了大半!虽然依旧能看到一丝冰蓝色的脉络隐藏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下,但不再是那种死寂的冻结感!
更重要的是,她的胸膛正清晰地、缓慢地起伏着!虽然呼吸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她甚至没有昏迷,而是睁着眼睛!那双曾经涣散灰暗的眸子,此刻正望着山洞的顶壁,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深深的迷茫,以及……一丝残存的、未能消散的痛苦。
她还活着!真的还活着!那同命契……那疯狂的赌博……竟然……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巨大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着我,让我的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我赶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她……醒了之后,说了什么?”我哑声问阿竹,声音依旧颤抖。
阿竹擦了擦眼泪,小声道:“姐姐刚醒的时候,好像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在哪……看了我好久,才问了一句‘……你是谁?……沈砚呢?’……”他模仿着冷月当时虚弱又清冷的语气,“我告诉她你为了救她受了很重的伤,昏过去了……她就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你,看了好久好久……眼神……眼神好奇怪……好像要哭,又好像很生气……然后她就让我帮忙,把你拖到这个能找到的避风山洞里,又让我生了火……”
冷月……在看着我?那种复杂的眼神……
我再次睁开眼,恰好对上了她不知何时转过来的目光。
她的眼神依旧疲惫,却不再空洞。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对现状的困惑,有深深的无力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担忧和……愠怒?
她为什么生气?
我们就这样隔着跳跃的篝火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沉默,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阿竹不安的呼吸声。
许久,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冰冷的质地,如同碎冰相撞:“……你做了什么?”
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的目光。“……没什么,用了点……笨办法。”
“笨办法?”她重复道,声音里那丝冷意更明显了,“什么样的笨办法,能把你弄成这副模样?”她的目光扫过我被简单包扎但仍渗着血的胸口,那里是取心头血的位置,又扫过我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阿竹说,你流了很多血,心口的血。”
我的心猛地一沉。阿竹这孩子……终究还是说漏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难道要告诉她,我用了那本邪书上的方法,差点把自己抽干,只为了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你动了那本书,是不是?”冷月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一种几乎是恐惧的厉色,“《天工秘卷》!你是不是用了上面的邪术?!”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为虚弱而失败,只能无力地躺回去,喘息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我,里面充满了失望和愤怒:“我告诉过你!那东西不能碰!它会带来毁灭!你为什么不听?!你……”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再次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带着寒气的血丝。
“姐姐你别激动!”阿竹吓得赶紧过去想帮她顺气,却又不敢碰她。
“我没用邪术!”我急忙打断她,声音因为急切而提高,又引得一串咳嗽,“我……我只是……找到了一个可能……可能有用的记载……试了试……”我说得含糊其辞,心虚不已。
“记载?那本书里除了掠夺和毁灭,还能有什么记载?!”冷月根本不信,她的眼神冷得像是要结冰,“沈砚!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你心口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逼问如同冰锥,一下下刺在我心上。我知道瞒不过去了,也无力再编织谎言。
我颓然地靠回草堆,避开她灼人的视线,看着跳跃的篝火,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一个……同命契。书上说……寒毒绝境时,会有一缕生机暖流……需要……需要至亲至信之心头血为引,绘制契约……或许能……引导那缕生机……”
我说得尽量简略,尽量淡化其中的凶险。
但冷月是何等聪明的人。她瞬间就明白了“心头血”意味着什么,明白了“同命契”背后那近乎自杀的代价和无法预测的风险。
她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
山洞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和阿竹不安的呼吸。
我忍不住抬眼看向她。只见她怔怔地望着洞顶,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痛苦和悲哀。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干草之中。
她哭了。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揪心。
“……值得吗?”许久,她才哽咽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自责。
值得吗?用我的命,去赌她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我看着她的眼泪,感受着心口那依旧抽痛的伤口和体内并未完全解除的毒素,还有那几乎被抽空的虚弱感,却缓缓地、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你活着,就值得。”
篝火噼啪一声,爆起一朵明亮的火花,短暂地照亮了她泪流满面的脸,也照亮了我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
山洞再次陷入寂静,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