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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青州城西,望乡坡。

坡顶有座破败的土地庙,庙前一块平坦的巨石,不知被多少人坐过,石面光滑如镜。从这里俯瞰,青州城尽收眼底——屋舍鳞次栉比,街道纵横如棋盘,漕河如一条玉带穿城而过,在夕阳下泛着碎金般的光。

沈砚和冷月并肩坐在巨石上。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晚霞在天边燃烧,将云层染成深紫、绯红、金黄的绚烂色彩。风从坡下吹来,带着初冬的寒意,也带着远处炊烟的暖意。

沈砚的左臂还吊在胸前,用绷带固定着,但气色已好了许多。他换了一身靛青色的常服,没穿官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少了些平日里的油滑,多了几分沉静。

冷月也是一身素色衣裙,外罩月白夹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用一根银簪固定。她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头,望着坡下的城池,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看着城中灯火一盏盏亮起。

良久,沈砚忽然笑了:“冷月,你还记得嘉禾城外,咱们在马车里吵架吗?”

冷月侧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就那次,你说我‘油嘴滑舌,难堪大用’。”沈砚学着她的语气,惟妙惟肖,“我说你‘冷面冷心,不近人情’。然后你气得让马车停下,说‘沈捕快若不愿同行,大可自行回京’。”

冷月想起来了,唇角微扬:“是你先说我‘办案死板,不懂变通’。”

“对对对。”沈砚点头,笑容里带着怀念,“那时候真觉得,这女捕头怎么这么难相处。说话冷冰冰的,看人的眼神像在看死人,动不动就搬出律法程序,烦死了。”

冷月瞥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去。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查案时还总想着捞好处。”

“我那叫懂得变通。”沈砚理直气壮,“再说了,后来不是改了吗?”

冷月没接话,只是转头继续看坡下的灯火。过了会儿,她轻声说:“其实……那时候我也觉得你烦。觉得你太滑头,太会钻空子,不像个正经办案的。”

“那现在呢?”沈砚侧过头,看着她被暮色柔化的侧脸。

冷月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现在……觉得你那些‘滑头’,有时候也挺有用。”

她说得平淡,沈砚却听出了其中的认可。他笑了,笑得很开心:“能得到冷大人一句夸奖,不容易啊。”

冷月没理他的调侃,只是继续说:“在青州这些日子……我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你。公堂上抽丝剥茧的你,码头上以寡敌众的你,城墙下对我说‘心里有人’的你,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还有军帐里,发着高烧,却还要说‘要冲一起冲,要倒一起倒’的你。”

沈砚怔住了。他没想到冷月会说这些,更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

晚风吹过,扬起冷月鬓边的碎发。她伸手拢了拢,动作很轻:“沈砚,我这人……其实很笨。”

沈砚更怔了:“笨?”

“嗯。”冷月点头,目光依旧望着坡下的城池,“我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圆滑处事,说话直来直去,总是得罪人。办案时只知道一根筋查到底,从不管会触怒谁,会得罪谁。很多人说我冷,说我硬,说我……”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说我这样,迟早会吃亏。”

沈砚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冷月继续说,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可我就是改不了。看到不平事,就想管;看到冤屈,就想查;看到黑暗,就想撕开。哪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她转过头,看着沈砚,眼中映着天边最后的霞光:“所以我其实……很佩服你。”

沈砚愣住了。

“你懂变通,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你会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找到最合适的路。你看起来玩世不恭,可心里……比谁都明白。”冷月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在青州,如果不是你,很多案子根本查不下去。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

她没说完,但沈砚懂了。

他伸出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这次,冷月没有抽回。

“冷月。”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温柔,“你不是笨,你是……太纯粹了。”

冷月抬眼看他。

“这世道,圆滑的人太多,纯粹的人太少。”沈砚看着她,一字一句说,“你心里那把火,烧得太干净,太亮,亮得有些人不敢看,所以他们说你冷,说你硬。”

他握紧她的手:“可我喜欢你这把火。喜欢你的纯粹,喜欢你的执着,喜欢你看不惯黑暗就非要撕开的倔强。”

冷月的眼眶微微红了。她别过脸,想掩饰,却被沈砚轻轻转回来。

“别躲。”他轻声说,“让我说完。”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冷月,我这人,以前没什么念想。在姑苏混日子,有酒喝就喝,有钱赚就赚,从没想过明天。后来进了六扇门,也只是想混口饭吃。”

“可遇见你之后……”他的声音低下来,却更加坚定,“我开始想明天了。开始想,明天能不能再和你一起办案,明天能不能再听你骂我‘油嘴滑舌’,明天能不能……再看你一眼。”

冷月的眼泪终于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流泪,泪水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沈砚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泪:“在青州这些日子,我看到了太多生死,太多阴谋,太多人心险恶。可每次觉得累,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到你还在前面冲,还在坚持,我就觉得……我还能再撑一撑。”

他看着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冷月,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案子,多少危险。但我确定一件事——”

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重:“往后不管多玩命的案子,多难啃的骨头,你得带上我。咱们俩一起,肯定能趟过去。”

晚风吹过,坡下的灯火越来越密,像地上铺开了一片星河。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隐没了,深蓝色的夜幕上,开始有星子闪烁。

冷月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抽回手,站起身,走到巨石边缘。夜风吹起她的衣裙和长发,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单薄,却又挺拔。

沈砚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良久,冷月轻声开口:“沈砚。”

“嗯。”

“我这个人……不会说好听的。”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不会撒娇,不会温柔,不懂怎么对一个人好。我只会查案,只会办案,只会……一根筋地往前冲。”

她转过身,看着他。夜色中,她的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光。

“和我在一起,你会很累。”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斟酌,“要跟着我东奔西跑,要陪我面对危险,要忍受我的固执和冷硬。可能……还会因为我得罪很多人,惹上很多麻烦。”

沈砚笑了,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明亮:“说得好像我现在没累、没危险、没麻烦似的。”

冷月一怔。

“冷月。”沈砚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要的不是一个会撒娇、会温柔、会对我好的人。我要的是一个能和我并肩作战,能在我迷茫时点醒我,能在我退缩时推我一把的人。”

他看着她,眼中映着她的身影:“我要的是你。只是你。”

冷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她没有掩饰,任由泪水滑落。

“可是……”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是我连怎么喜欢一个人……都不会。”

沈砚伸出手,轻轻捧住她的脸。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触在她微凉的脸颊上。

“不用会。”他轻声说,拇指拭去她的泪,“就这样,做你自己就好。查你的案,办你的案,冲你的冲。我会跟着你,看着你,护着你。你冷的时候,我给你添衣;你累的时候,我给你倒茶;你办案的时候,我给你打下手。”

他顿了顿,声音更温柔了:“你只需要……允许我留在你身边。”

冷月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沈砚也不催,只是静静看着她,等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冷月终于止住眼泪。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轻声问:“只是搭档?”

沈砚笑了,笑容里满是宠溺:“不然呢?”

冷月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沈砚永生难忘的动作——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很轻的一个吻,像羽毛拂过,像花瓣飘落。带着泪水的咸,和夜风的凉,还有她身上独有的、清冷的香气。

沈砚整个人僵住了。他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冷月——她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颊绯红,像染了胭脂。

这个吻只持续了一瞬。冷月退开,低下头,不敢看他。她的耳朵红透了,连脖颈都染上淡淡的粉色。

沈砚却笑了。他笑得很开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笑得胸腔震动,连带着受伤的左臂都疼了起来——可他不在乎。

他伸出右手,轻轻抬起冷月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冷大人。”他看着她羞红的脸,眼中满是笑意,“你这不挺会的吗?”

冷月羞恼地瞪他,可那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冰冷,只剩下娇嗔。

沈砚不再逗她,而是认真地看着她,轻声说:“冷月,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命硬,运气还不错。所以……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冷月看着他,眼中的羞恼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和坚定。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受伤的左臂,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瓷器。

“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沈砚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冷月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将脸埋在他肩头。

夜风呼啸,吹过望乡坡,吹过破败的土地庙,吹过他们相拥的身影。坡下,青州城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泻;天上,真正的星河渐次亮起,璀璨夺目。

他们就那样拥抱着,谁也没有说话。可有些话,已经不需要说了。

良久,沈砚轻声问:“冷月,你刚才……为什么亲我?”

冷月在他肩头闷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她的声音很轻,“就是想亲了。”

沈砚笑了,笑得胸腔震动。冷月捶了他一下,却不重。

“那……”沈砚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能再亲一次吗?”

冷月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夜色中,她的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整个星河。

然后,她闭上眼,微微仰起脸。

沈砚俯身,吻了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轻如羽毛的触碰。他的唇温热,带着些许干燥,却无比温柔。他吻得很慢,很轻,像在品尝世上最珍贵的佳酿,像在确认一个等了很久的梦。

冷月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很快,她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她的回应很生涩,却很真诚。

夜风依旧在吹,星子依旧在闪。可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缓缓分开。冷月的脸更红了,气息有些不稳。沈砚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和温柔。

“冷月。”他轻声唤她。

“嗯?”

“我有没有说过……”他顿了顿,笑得更深了,“你脸红的样子,特别好看。”

冷月瞪他,可那瞪眼里没了往日的冰冷,只剩下娇羞。

沈砚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去了。夜风凉,你穿得少。”

冷月点头,任他牵着手,往坡下走去。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掌心温热。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荒草坡上依偎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走到半坡,冷月忽然停下脚步。

“沈砚。”

“嗯?”

“回了京城……”她顿了顿,声音很轻,“雷大人要是问起……”

“问起什么?”沈砚故意装傻。

冷月瞪他,却还是说了下去:“问起我们……的事。”

沈砚笑了,握紧她的手:“那就告诉他,咱们冷大人终于被我这个油嘴滑舌的给拐跑了。”

“胡说。”冷月嗔道,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那你说怎么办?”沈砚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

冷月想了想,认真地说:“就说……我们是搭档。最好的搭档。”

沈砚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中软成一片。他点头,郑重地说:“好,就说我们是搭档。生死与共,祸福同担的搭档。”

冷月看着他,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她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继续往坡下走。远处,青州城的灯火越来越近,人声渐渐可闻。

人间烟火气,正扑面而来。

而他们,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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