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口出现在染坊案的三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小人物身上。
此人名叫侯三,青州城西有名的地痞混混,偷鸡摸狗,欺软怕硬,因几次盗窃伤人被府衙记录在案,是衙门牢房的常客。此番被抓,却是因为一桩小事——他醉酒后与人斗殴,失手打碎了东街王记绸缎庄门口一对景德镇瓷瓶,被闻讯赶来的捕快逮个正着。
原本只是寻常治安案件,按律罚银或杖责便可了事。但侯三被押进府衙大牢时,正巧撞见两名捕快低声议论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少女失踪案,提及“金丝枫叶”时,侯三醉眼朦胧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惊恐,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恰好在牢房外巡查的冷月看了个正着。
直觉告诉冷月,这人知道些什么。
她当即下令,将侯三从普通牢房提出,单独关押在六扇门分舵的地下审讯室。没有立刻审问,只是将他晾在那里一整夜。暗无天日、寂静无声、只有水滴规律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什么别的声音的环境,足以摧毁大多数人的心理防线。
次日巳时,冷月才带着亲卫队长,踏入审讯室。
侯三蜷缩在角落里,一夜未眠的恐惧和寒冷让他脸色青白,浑身不住发抖。见到冷月进来,他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去,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石墙,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哀求。
“侯三,”冷月在审讯桌后坐下,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你为何被单独关在此处吗?”
“小……小人不知!”侯三连连摇头,声音干涩,“小人就是喝多了,打碎了几个瓶子,罪不至死啊大人!求大人开恩,小人再也不敢了!”
冷月没有理会他的哀求,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推到桌子边缘。盒内黑绒衬底上,那枚金丝枫叶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依旧折射出冰冷而华丽的光泽。
侯三的目光落在枫叶上,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枚枫叶,嘴唇哆嗦着,想要移开视线,却仿佛被那金色魔咒牢牢吸住。
“认识吗?”冷月问,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侯三心上。
侯三猛地摇头,动作剧烈得几乎要扭断脖子:“不……不认识!小人从未见过此物!”
“哦?”冷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他,“那为何昨夜在牢中,听到‘金丝枫叶’四字,你神色大变?”
“小人……小人那是……那是害怕!”侯三语无伦次,“近来城里不太平,死了那么多人,又丢了那么多姑娘,小人……小人只是胆小!”
“胆小?”冷月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展开,“侯三,城西人氏,年三十二。十六岁因盗窃入狱,十八岁因斗殴伤人入狱,二十二岁因拐卖幼童未遂入狱……每一次,关押时间都不长,罚银了事。你一个无业混混,哪来的银子赎罪?据查,每次你入狱后不久,总有一笔来历不明的钱财,通过黑市钱庄,汇入你老母的户头。谁在保你?”
侯三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灰,冷汗如雨而下,浸透了单薄的囚衣。
“最后一次保你出狱的银子,”冷月的声音更冷,“是在两个月前,林秀儿失踪后的第三天。数目是往常的三倍。为什么?”
侯三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抠住地面粗糙的石板,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他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声音。
冷月不再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审讯室里只剩下侯三粗重的喘息和远处水滴单调的“滴答”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冷月以为侯三要顽抗到底时,他忽然抬起头,眼中是彻底崩溃的绝望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我说!我说!”他嘶吼道,声音沙哑刺耳,“但我说了……你们得保我性命!还有我老娘!那些人……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
“讲。”冷月只说了一个字。
侯三咽了口唾沫,眼中充满了恐惧:“是……是‘染布坊’的人……城西三十里,浣纱溪上游,有个废弃多年的‘李记染布坊’,其实……其实根本没废弃!那里头……里头藏着一群怪物!”
“怪物?”亲卫队长忍不住问。
“对!怪物!”侯三脸上肌肉扭曲,“那些人……不,那些根本不是人!他们穿着一样的深蓝色衣服,眼神空洞,走路僵硬,不说话,只干活!我在城外偷东西,有一次被野狗追,慌不择路跑进了那片山里,无意中看到……看到他们从染布坊后山的密道里出来,抬着几个大箱子,箱子里……箱子里有女人的哭声!”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起来:“我当时吓坏了,躲在山石后面不敢动。等他们走远了,我想偷偷溜走,却被一个落在后面、像是头目的人发现了!他……他戴着惨白的面具,手里拿着会变形的古怪兵器,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我以为我死定了!”
侯三浑身抖得像筛糠:“可他没有杀我,只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用那种……那种不像活人的声音说:‘想活命,就闭上嘴。每月初五,城西土地庙香炉下,有你一份银子。若敢多言……’他指了指旁边一棵树,那棵树‘砰’的一声,就被他用手指……不,用他手里那怪兵器射出的什么东西,炸成了碎片!”
他抱紧自己,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寒意:“我……我哪敢多说?每月初五去拿银子,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可后来城里开始丢姑娘,还留下这金丝枫叶……我就知道,肯定是他们干的!那箱子里女人的哭声……肯定就是那些被掳走的姑娘!”
一口气说完,侯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喘息的份。
冷月与亲卫队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一丝……兴奋。终于,抓住了一条实实在在的尾巴!
“染布坊有多少人?守卫如何?地形怎样?”冷月追问。
侯三努力回忆:“人……具体多少不清楚,但每次看到进出,至少二三十个‘怪物’。染布坊外面看着破败,但里面……里面肯定有机关!我偷偷摸近看过一次,院墙很高,墙头有铁刺,门口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那些‘怪物’不睡觉的!后山……后山那个密道入口,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很隐蔽,还有藤蔓遮掩。”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对了,那个戴面具的头目……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香味,闻起来像松柏,但又有点……有点冷冰冰的,让人很不舒服。”
冷松香!
沈砚在失踪现场和林秀儿父亲口中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线索彻底连上了。
冷月站起身,对亲卫队长吩咐:“看好他,给他水和食物。消息若是泄露,唯你是问。”
“是!”
离开审讯室,冷月立刻召集分舵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同时派人快马加鞭通知秦怀安和王彪,调集府衙捕快和卫所精兵。她没有透露具体地点,只说发现了可疑匪巢,需立刻围剿。
兵贵神速。
一个时辰后,一支由六扇门亲卫、府衙捕快、卫所兵卒组成的混合队伍,约两百余人,在冷月的统一指挥下,悄无声息地开出青州城西门,向着浣纱溪上游疾行。
沈砚也在队伍中。他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在冷月身侧,一身玄青色劲装,墨刃用布条缠裹背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沿途地形。他没有多问,但从冷月凝重的神色和如此迅疾的调动中,已经猜到了大概。
“侯三招了?”他低声问。
“嗯。”冷月策马前行,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城西三十里,废弃李记染布坊。有无梦楼的人,可能还有被掳的少女。守卫森严,有机关。”
沈砚眼神一凝:“强攻?”
“只能强攻。”冷月侧目看他,“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探查。多耽搁一刻,那些少女就多一分危险。而且,打草惊蛇后,他们可能会立刻转移。”
沈砚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赌博,但必须赌。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墨刃冰冷的刀柄。
队伍在黄昏时分,抵达了目标区域。
浣纱溪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两岸山势陡峭,林木茂密。那座废弃的“李记染布坊”就坐落在溪边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上,背靠着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正如侯三所说,从远处看,染布坊残破不堪,围墙坍塌了好几处,屋顶也破了洞,完全是一幅荒废多年的景象。
但沈砚和冷月的目光,却同时落在了那些“坍塌”的围墙缺口上——断口太整齐了,不像是自然倒塌,倒像是刻意留出的、便于观察外界的射击孔。而那些“破洞”的屋顶,角度也颇为刁钻,既能通风透光,又不影响遮雨,更像是一种伪装。
“果然有诈。”沈砚轻声道。
冷月抬手,示意队伍停下,隐匿在树林边缘。她迅速部署:王彪率卫所兵卒五十人,携带强弓劲弩,占据染布坊两侧制高点,封锁出路;秦怀安率府衙捕快五十人,在外围形成包围圈,防止漏网之鱼;她自己则亲率六扇门亲卫和其余兵卒,从正面强攻。
“沈副使,”部署完毕,冷月看向沈砚,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被决断取代,“你带一队人,从侧面迂回,寻找侯三所说的后山密道。若能潜入,里应外合最好。若不能……至少探明内部虚实,为强攻减轻阻力。”
这是将最危险、也最可能获得关键突破的任务交给了他。
沈砚看着她清冷而坚定的脸,忽然笑了笑:“放心。”
他只说了两个字,然后便点了十名身手最好的亲卫,借着林木和山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着染布坊侧后方摸去。
冷月望着他迅速消失在暮色山林中的背影,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片刻,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举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攻!”
战鼓擂响,号角齐鸣!
正面,一百余名兵卒如潮水般涌出树林,呐喊着扑向染布坊!
几乎在同一瞬间,染布坊那看似残破的围墙后、屋顶上,骤然冒出数十个身着深蓝色劲装、头戴惨白鬼面的身影!他们手持千机兵器,动作迅捷如鬼魅,面对汹涌而来的官兵,竟无丝毫慌乱,迅速依托围墙和屋顶的“破洞”,开始还击!
弩箭如蝗,破空尖啸!更可怕的是,那些千机兵器射出的并非普通箭矢,而是各种淬毒的钢针、飞刀、甚至爆裂弹丸!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兵卒中箭倒地,伤口迅速发黑溃烂,发出凄厉的惨嚎!
“盾阵!前进!”冷月厉声喝道,策马冲在最前,手中长剑“残鸢”化作一道清冷的弧光,将射向她的数枚毒针凌空劈落!
官兵们举起盾牌,结成紧密的阵型,顶着密集的箭雨,一步步逼近染布坊围墙。但无梦楼杀手的抵抗异常顽强,他们的千机兵器射程远、精度高、变化多端,更兼居高临下,给正面强攻带来了巨大伤亡。
更糟糕的是,当官兵终于撞开染布坊摇摇欲坠的大门,冲入院内时——
“轰!轰!轰!”
数声巨响接连炸开!地面塌陷,翻板突现,铁蒺藜、毒烟、飞针……各种预设的机关陷阱被触发,冲入院内的官兵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惨叫连连!
“不要乱!分散!寻找掩体!”冷月挥剑格开一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目光急扫。院内的景象比她预想的更加复杂——看似空旷的院子里,实则布满了各种伪装巧妙的陷阱和暗桩。而那些无梦楼杀手,则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在残垣断壁间神出鬼没,不断用千机兵器进行袭扰。
强攻,陷入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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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沈砚带着十名亲卫,已经绕到了染布坊背靠的小山后侧。
这里地势更加陡峭,林木也更加茂密。按照侯三的描述,密道入口应该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他们分散开来,在暮色渐浓的山林中仔细搜寻。
忽然,一名亲卫低声示意,指向不远处一片藤蔓特别茂密的山壁。
沈砚潜行过去,拨开厚厚的藤蔓——后面,果然是一块巨大无比的青黑色山石,石面光滑,与周围山体浑然一体。但在山石底部与地面的缝隙处,沈砚发现了几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摩擦痕迹,像是经常有重物拖拽经过。
就是这里。
他示意亲卫们散开警戒,自己则俯下身,耳朵贴近地面,凝神倾听。
地下,隐约传来沉闷的、有规律的敲击声,还有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很厚土层的、模糊不清的人声。
密道下面,确实有人,而且正在活动。
沈砚站起身,环顾四周。密道入口显然有机关控制,强行破坏必然惊动里面的人。他需要找到开启的方法。
他的目光落在山石侧面一处不起眼的、长满青苔的凹陷处。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环状物体。
用力一拉。
“嘎吱……”
低沉的机械转动声响起。山石底部,一块约莫三尺见方的石板,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味、染料和一丝……淡淡血腥气的阴风,从洞内扑面而出。
找到了!
沈砚毫不犹豫,打了个手势,率先矮身钻入洞口。十名亲卫紧随其后。
洞口初入时极为狭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但向下爬行了约莫十丈后,通道陡然开阔,变成了一条可以容两人并肩行走的、人工开凿的石道。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盏长明油灯,光线昏黄摇曳,勉强照亮前路。
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那股血腥味也越发清晰。通道并非笔直,而是曲折向下,岔路不少。沈砚凭借过人的方向感和记忆,选择了一条水汽和血腥味最重的岔路。
越往前走,通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些人工开凿的石室。有的堆满了染缸、布料、木架,像是仓库;有的则摆放着一些简陋的工具和未完成的纺织物;还有一些石室,铁栅栏封门,里面空空荡荡,但地面有拖拽痕迹和暗红色的污渍……
沈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里,恐怕不仅是无梦楼的一个据点,更可能是一个囚禁、甚至杀害那些失踪少女的魔窟。
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木门。门缝里透出更明亮的光线,还有更清晰的、仿佛很多人一起劳作的嘈杂声。
沈砚示意亲卫们停下,自己贴近门缝,向内窥视。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几乎掏空了半座山的天然洞窟。
洞窟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池,池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接近“天水碧”的靛青色,显然添加了特殊染料。数十名穿着深蓝色粗布衣服、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的人,正如同蚂蚁般在水池周围忙碌着——有的操作着复杂的水车和绞盘,将染好的布料从池中提起;有的在巨大的石台上捶打、晾晒那些布料;还有的推着小车,将成品布料运往洞窟深处的另一个通道。
这些人,就是侯三口中的“怪物”。他们显然被药物或邪术控制了神智,成为了只知道劳作的傀儡。
而在洞窟最深处,靠近山壁的位置,沈砚看到了更令他心悸的东西——那里有一片明显是后来开凿出的石台,石台上摆放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古怪的金属器械,还有几个……像是炼丹炉一样的东西。几个穿着与外面杀手类似、但颜色更深、面具花纹也更复杂的人,正在那些器械和炉子旁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药材和金属燃烧的焦糊味。
这里,绝不只是一个染布坊,或者一个囚禁地。
这是一个工坊,一个试验场,一个……为某个庞大阴谋服务的秘密基地。
沈砚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洞窟另一侧,一条被厚重布帘遮住的通道入口。那布帘的颜色,正是“天水碧”。布帘后,隐隐有女子的啜泣声传来。
那些失踪的少女,很可能就被关在那里!
他强压下立刻冲进去救人的冲动,缓缓缩回身子。这里守卫森严,那些被控制的傀儡不足为惧,但那几个在深处忙碌的、显然地位更高的无梦楼成员,以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更多杀手,都是巨大的威胁。
他需要把消息送出去,更需要找到一条能安全潜入、救出人质的路径。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庞大的地下洞窟,最终,定格在洞窟顶部——那里,有几道天然形成的岩缝,隐约有微弱的天光透入。其中一道岩缝下方,正好是那片“天水碧”布帘遮挡的通道入口上方。
也许……可以从上面走。
他示意亲卫们原地隐蔽待命,自己则如同壁虎般,贴着洞窟边缘嶙峋的石壁,向着那道岩缝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攀爬而上。
头顶,是未知的危险。
脚下,是罪恶的深渊。
而他,必须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条生路,和一条……通往真相的路。
(第十六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