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二楼临街的房间里,空气闷得能拧出水。窗户开着,外面纸鸢大会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油纸,嗡嗡地传进来,更添烦躁。桌上摊着从柳三书房带出来的那玩意儿——那个精巧得让人头皮发麻的虹吸机括装置,两根幽蓝毒针还泛着不祥的光。旁边是几块从周通案现场捡回来的、崩断的巨大齿轮碎片。老伙计在楼下马厩里不安地踱步,蹄声透过地板隐隐传来。
冷月坐在我对面,背挺得笔直,像把入鞘的剑。她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小字,全是关于“踏雪无痕”柳三的信息。
“柳三,原名柳文清,出身书香门第,却痴迷轻功。早年拜入‘追云叟’门下,习得‘踏雪无痕’绝技。为人清高孤僻,不喜应酬,常年独居城西书斋,以抄书、品茶、研习古籍为乐。极少与人结怨…”冷月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在念一卷陈年旧案的卷宗,“书斋常客…寥寥无几。多是些落魄书生或同样痴迷古籍的老学究,手无缚鸡之力。至于觊觎他轻功秘籍的…”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一行字,“倒是有几个江湖上名声不太好的飞贼,曾扬言要‘借’来一观,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且据查,那些人早已离开姑苏。”
“飞贼?”我嗤笑一声,拿起桌上那个精巧的装置,掂量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发凉。“就这玩意儿,那些三脚猫的毛贼做得出来?柳三那书房,我去看了,窗户开着,机关就藏在椅子底下,利用窗户缝吹进来的风驱动这小小的旋翼…这他妈是机关术大师的手笔!心思缜密,杀人于无形!那些飞贼?给他们图纸都敲不出来!”
我把那装置往桌上一放,发出“咔哒”轻响。冷月没反驳,显然也认同。她眉头锁得更紧:“人际关系这条线…断了。没有明显的仇家,熟人作案也缺乏动机。凶手像是凭空出现,精准地锁定目标,然后…收割。”
“收割。”我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周通的筋,柳三的足经…下一个会是什么?丹田内力?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这姑苏城,像个巨大的牲口棚,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而那个握着骨笛的屠夫,正躲在暗处磨刀。
“你这边呢?”冷月把目光投向桌上那些齿轮碎片和我带回来的精巧装置,“看出什么名堂?”
“嘿,巧了。”我咧了咧嘴,笑容有点冷。我拿起一块周通案现场的齿轮碎片,又拿起柳三案那个虹吸机括装置,把它们并排放在桌上。粗糙的巨大齿轮和精巧的小装置,看着风马牛不相及。
“乍一看,一个傻大黑粗,一个精细小巧,对吧?”我指着巨大齿轮崩断的咬合处,“看这断口,还有这材质…”我又指向虹吸装置的外壳和内部那些细如发丝的连杆,“再看这个,虽然小,但用料…”
我掏出随身带着的、师父当年送我的那把精钢小匕首(刃口薄得像纸,锋利无比),用刀尖在巨大齿轮的断口处,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金属粉末。粉末是深灰色的,带着点暗哑的光泽。然后,我又在虹吸装置外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同样刮下一点点粉末。这次粉末的颜色更深,近乎墨黑,但在灯光下,竟然泛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蓝色幽光!
“看见没?”我把两小撮粉末并排摊在掌心,伸到冷月眼前,“颜色不一样,对吧?但你再仔细看这颗粒的质地…”我用刀尖拨弄着,“深灰的这堆,颗粒粗,杂质多,像是普通的好铁加了点别的硬料锻打的。墨黑泛蓝光的这堆…颗粒细得像面粉,均匀得吓人!这他妈不是普通的铁!是‘百锻乌金’!而且是顶级的货色!只有最顶尖的机关大师或者某些传承古老的世家大族,才有能耐、有渠道搞到这种材料,还舍得用它来做这种精巧又歹毒的玩意儿!”
冷月凑近了看,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你是说…这两种机关,虽然外形、功用天差地别,但核心部件…用的是同一种极其罕见昂贵的材料?”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把粉末拍掉,“而且,这‘百锻乌金’的加工手法,我瞧着也有点眼熟。” 我拿起那个虹吸装置,指着内部那些细如发丝、却异常坚韧的连杆连接处,“看这接口,严丝合缝,用的是‘鱼鳔胶’混合‘陨铁粉’冷锻咬合,不是常见的焊锡或者铆钉。这手法…我在青州时,见过一个给六扇门打造精密锁具的老师傅用过,他说这是前朝‘天工坊’不外传的秘技之一!现在懂这手的,十个指头数得过来!”
线索!虽然依旧模糊,但终于有了实质性的指向!不是散兵游勇,是背后有一个掌握着顶级材料、拥有顶尖机关传承的势力在支撑!这跟“贰”和无梦楼可能牵扯前朝余孽的推测,对上了!
我心头刚升起一丝振奋,右臂内侧,那道沉寂了许久的金痕,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刺痒感!不是错觉!像是有根烧红的针尖在里面极其轻微地游走、挑动!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用左手猛地按住右臂!力道之大,让整条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
“怎么了?”冷月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异样,目光如电般扫过来。
“没…没事。”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松开手,活动了一下右臂,脸上挤出惯常的痞笑,“坐久了,胳膊有点麻。” 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该死的金痕!在柳三案现场就有点异样,现在更明显了!为什么?是因为靠近了那个精巧的机关?还是…这金痕本身,跟无梦楼,跟“贰”,甚至跟我那失踪的师父…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让我不寒而栗。
冷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没全信,但也没追问。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上的证物,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顶级材料,古老机关传承…加上蛊毒邪术。凶手不仅精通机关蛊毒,更对受害者的武功特质、生活习惯有深入研究。目标明确指向武林高手的‘本源之力’——周通的刚猛筋腱,柳三的至纯足经。”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残鸢剑:“调查范围可以进一步缩小了。重点排查:第一,姑苏乃至江南地界,能接触到‘百锻乌金’这种顶级材料的特殊渠道!铁匠铺、黑市、甚至…某些有底蕴的武林世家或商行!第二,精通古老机关术,尤其是掌握类似‘天工坊’冷锻秘技的能工巧匠!第三,与蛊毒邪术有关联,特别是能搞到那种瞬间破坏人体特定部位活性蛊虫的源头!第四,收集、研究乃至觊觎各类武林秘籍、奇门功法的组织或个人!”
条理清晰,目标明确。不愧是六扇门的金章捕头。
“还有王麻子。”我补充道,压下右臂那令人不安的刺痒,“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他见过骨笛斗笠客,他的失踪绝不是意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他,或许就能摸到‘贰’的尾巴!”
冷月点点头:“王麻子这条线,我会继续追查。他常活动的金水桥一带,以及他可能的藏身之处或…埋骨之地。” 她语气冰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酷。“你负责材料渠道和机关匠人这条线,范围更大,也更危险。需要接触三教九流,甚至…黑市。”
“嘿,这活儿,沈爷我熟!”我拍了拍腰间的墨刃,扯出个带着狠劲儿的笑容,“江湖有江湖的路子。老伙计也该出去溜溜了,整天关马厩里,骨头都锈了。”
“日落前,此地碰头。”冷月站起身,绯红的官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抹凝固的血,“务必小心。凶手手段诡谲,下一个目标…随时可能出现。”
“你也一样,冷大捕头。”我看着她,“别光顾着查案,让人把你也当‘本源之力’给收割了。”
冷月没理会我的调侃,转身推门离去,背影决绝。
房间里又剩下我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桌上那些冰冷的金属碎片染上一层诡异的橘红色。我拿起那块墨黑泛蓝光的“百锻乌金”碎片,指腹摩挲着那冰凉的触感。顶级材料,古老传承…无梦楼,“贰”…师父…
右臂内侧的金痕,那阵刺痒感似乎还残留着,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楼下,老伙计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打了个响鼻。满天的纸鸢还在不知疲倦地飞着,五彩斑斓,像一场盛大的、虚幻的梦。
而在这梦境之下,阴影正在汇聚,收割的镰刀,已经悄然挥向了下一个目标。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管是谁,不管背后藏着什么鬼,想在这姑苏城里兴风作浪,都得先问问我沈砚!还有这该死的金痕,它到底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