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运河支流沿岸的芦苇荡染成一片沉郁的暗影。沈砚将“老伙计”拴在远离河岸的一处隐蔽树丛里,拍了拍它脖颈以示安抚,随即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下缓坡,靠近那片名为“黑石渡”的荒凉河滩。
风穿过无边无际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声响,更衬得四周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淤泥和水草腐烂的腥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风带来的硫磺与金属锈蚀的怪味。怀里的空药包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比在欧冶谷时更甚,盘龙坞那股甜腥腐臭的幻嗅也猛然清晰,鞭子般抽打着他的神经。
他伏低身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被岁月遗弃的荒滩。古河道的痕迹依稀可辨,河床大半干涸龟裂,裸露着黑色的淤泥和嶙峋怪石。靠近陡峭山壁的一侧,残留着一个几乎被淤泥和茂密芦苇完全堵塞的小型天然水湾,水面浑浊死寂。
鸨母的话在耳边回响:“…老师傅们被看得紧…货要快…火候要足…”
“被看得紧”的地方,必然有进出的路!赤火砂沉重,需要运输!强迫工匠打造“货”,需要场地和掩护!
他沿着水线边缘和芦苇丛的间隙,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仔细搜寻。
痕迹一:隐秘水道。
在水湾最深处、几乎被茂密芦苇完全遮蔽的角落,水底的淤泥有异常的新鲜搅动痕迹!几根粗壮的芦苇杆被齐根切断,断口还很新鲜,显然是近期为了通行船只而清理出来的狭窄水道!这条水道巧妙地利用了天然水湾的凹陷和芦苇丛的掩护,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痕迹二:异常的停泊痕。
拨开遮蔽水道的芦苇,借着云隙间漏下的微弱月光,能看到靠近山壁的湿软泥滩上,有几道清晰的、属于中型平底漕船特有的宽扁吃水线痕迹!痕迹很新,边缘尚未被水流完全抹平,证明近期确有船只在此停靠卸货!吃水线很深,显示当时船上承载着沉重的货物。
痕迹三:通往山壁的车辙。
目光顺着泥滩向上延伸。在淤泥与相对干燥的碎石滩交界处,发现了异常!两道深深的、带着明显棱角的车辙印,从停船处一直延伸向不远处的陡峭山壁!车辙很深,轮印边缘清晰,绝非年久失修的模样,轮距很宽,像是需要畜力牵引的、专门运输重物的板车!车辙里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碎屑,他捻起一点,指尖传来熟悉的、带着硫磺硝石味的粗糙感——正是赤火砂的残留!
痕迹四:被清理的痕迹。
沿着车辙印走向山壁。山壁下方植被茂密,藤蔓、灌木和杂草纠缠在一起。但在车辙消失的地方,明显有一片区域的植被被刻意清理过!断掉的藤蔓茬口很新,地面的杂草被踩踏压倒,形成一条勉强可供板车通行的、宽约五尺的隐蔽小径,蜿蜒深入山壁下的阴影中!清理的手法很专业,尽量保持了自然伪装。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带着一种猎人逼近猎物巢穴的兴奋与警惕。玄铁墨刃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沉甸甸的,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他收敛所有气息,如同壁虎般贴着陡峭湿滑的山壁,沿着那条被清理出来的隐秘小径,无声无息地向内摸去。小径不长,尽头被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凸出山岩遮挡,形成天然的视觉死角。
绕过山岩,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山壁底部,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在目!洞口显然经过人工修整和精心伪装。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半掩着(内侧挂着粗重的铁链和铜锁),门体被巧妙地涂上了与周围山石相近的灰黑色,上面还缠绕着特意移植过来的藤蔓和苔藓,若非走到近前,远看几乎与山壁融为一体!洞口上方垂挂着湿漉漉的钟乳石,像巨兽垂涎的獠牙。
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洞内传出的声音!
呜咽的风声穿过洞口,发出低沉诡异的呼啸。但在这风声之下,隐隐约约,夹杂着一种极有规律的、金属碰撞的“叮…当…叮…当…”声!声音沉闷、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像沉重的锁链被拖拽着划过粗糙的地面!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如同困兽般的压抑闷哼或短促的呵斥!
锁链声!工匠!
阿亮那小子惊恐的描述瞬间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鸨母口中的“老师傅被看得紧”!欧冶风私账上朱笔批注的“肆拾伍石何踪?!”以及烧焦纸片上“静室锁链异响,疑甚!”的字迹!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铁链,在此刻骤然收紧,死死锁定了这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洞口!
这里,就是囚禁欧冶谷顶尖工匠、消耗巨量赤火砂、秘密打造复合兵器的魔窟!
激动只持续了一瞬,猎手的本能立刻压下情绪。他伏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屏住呼吸,将感官提升到极致,仔细观察洞口周围。
暗哨!
栅门内侧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两个抱臂倚墙的身影,轮廓在洞内微弱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他们穿着深色的、便于隐匿的劲装,腰佩长刀,姿态看似放松,但偶尔转动的头颅和扫视洞外的目光,透着训练有素的警惕。
陷阱!
目光扫过洞口地面和两侧山壁。栅门前几步,有几处颜色稍深、边缘过于规整的浅坑——陷坑!两侧山壁上,几块松动岩石的位置也显得过于“巧合”,下方地面有新鲜碎石粉——落石陷阱!虽然粗糙,但在狭窄空间和突然袭击下足以致命。
他估算着暗哨的视野盲区和换岗的可能间隔。强行潜入风险极高,一旦惊动守卫,打草惊蛇不说,里面的工匠处境可能更加危险。
就在他权衡之际,洞内深处,除了那持续的锁链拖曳声,又传来一阵模糊的、压抑的咆哮和几声急促的呵斥,紧接着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音很快又被压制下去,只剩下更沉重、更绝望的锁链拖曳声。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里面的看守,绝非善类。
他缓缓后退,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撤离。每一步都踩在最不易发出声响的地方,避开可能留下痕迹的软泥。
回到拴马的高地,解开“老伙计”的缰绳。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隐藏在黑暗山壁下的魔窟入口,月光偶尔刺破云层,在洞口铁栅上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幽光,如同恶魔窥视人间的眼睛。风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令人心悸的锁链声和鞭挞声。
“老伙计,”他翻身上马,声音低沉,“回谷。这潭死水,该搅一搅了。”
线索确凿,魔窟已现。接下来,该想办法把那个煞星捕头引过来了。
玄铁墨刃冰冷的剑柄紧贴着掌心,仿佛在回应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