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冷月那匹神骏的白马,沈砚胯下的“老伙计”跑得呼哧带喘,总算是没被甩下太远。越靠近欧冶谷,空气中的铁腥味便愈发浓重,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金属的颗粒感。
待到谷口,那景象更是令人屏息。
并非想象中的青山绿水,而是一片被烟火与轰鸣统治的疆域。数十上百座高炉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山谷中,昼夜不息地喷吐着暗红的火舌与滚滚黑烟,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铅灰色。震耳欲聋的锻打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成千上万柄铁锤敲击在砧板上,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金属风暴,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炽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煤灰与汗水的气息混杂,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好一座沸腾的熔炉地狱!兵甲之源,名不虚传。
冷月亮出狴犴勘合与盖着总捕司鲜红大印的公文,守卫验看后,眼神里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毕恭毕敬地将他们引入谷内。
穿过一片片嘈杂得如同市集般的工坊区,赤膊的汉子们在火星四溅中挥汗如雨,通红的铁块在他们手中被反复锻打,延展成刀胚剑条。越往里走,地势渐高,喧嚣声略减,他们被引向山谷深处一片相对清静的区域。几栋古朴厚重的石屋依山而建,正中一座尤其宏伟,门楣上悬着铁画银钩的匾额——天工阁。
然而,天工阁前的气氛,却像是淬火时骤然入水的铁块,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须发戟张如怒狮的老者,古铜色的脸膛此刻涨得发紫,正对着一个垂手恭立的青衫年轻人咆哮。老者身形魁梧,骨架粗大,即使穿着宽松的匠师袍,也能感受到那身被炉火和铁锤淬炼出的惊人力量。只是此刻,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在心口,洪亮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与一丝惊疑。
“…账目还是对不上!整整四十五石!墨痕!”老者(欧冶风)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赤火砂不是铁矿石!那是能炸山的玩意儿!库房铁册是死的,难道砂子自己长腿跑了不成?!还有冯铁手、赵开山他们!说是闭关精研‘千机’,这都多少天了?一点动静没有!连送饭的都说门口加了锁,不让进!搞什么名堂?!”
被他训斥的年轻人(墨痕)低垂着眼帘,气质温润如玉,面对师父的雷霆之怒,态度依旧谦和沉稳,只是那微微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师父息怒。赤火砂一事,弟子已着人重新核对各道环节,许是转运途中损耗记录有误,或是新来的账房生疏,弟子定当彻查,给师父一个交代。”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地继续,“至于冯师叔他们…‘千机’项目已到最紧要关头,不容丝毫分心打扰。弟子也是奉师父您之前的严令,确保万无一失。待功成之日,师叔们自会出关,向您禀报详情。”
“万无一失?严令?”欧冶风猛地停住焦躁的踱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盯在墨痕脸上,“老夫是让他们潜心钻研,不是让他们坐牢!墨痕,”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为师?”话音未落,他心口又是一阵绞痛,闷咳了两声,脸色瞬间灰败了几分。
就在这时,冷月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注入滚油,瞬间打破了这对师徒之间紧绷的弦。
“欧冶谷主。”
欧冶风猛地转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扫过冷月,又落在一旁抱着胳膊、一副看热闹模样的沈砚身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墨痕也抬起头,看向冷月,眼神平静无波。
冷月无视欧冶风的怒容,径直走到他面前,姿态不卑不亢,先亮出那面象征着六扇门最高权限的狴犴勘合令牌,紧接着是盖着朱红大印的总捕司公文。最后,她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三枚幽蓝色的菱形毒镖——透骨追魂梭,在阳光下泛着阴冷的淬毒光泽。
“六扇门总捕头,冷月。”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远处传来的打铁声,“追查怒蛟帮走私赤火砂一案,所有货单、账册、漕帮水手口供均指向贵谷签收。然而,”她目光如电,直视欧冶风,“贵谷入库账册显示,实际入库量存在巨大缺口——整整四十五石赤火砂,下落不明!”
欧冶风瞳孔骤然收缩,盯着那公文和毒镖,古铜色的脸膛上肌肉微微抽动。
冷月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残鸢剑锋:“另!此等带有苏家独门机关术印记的歹毒暗器——透骨追魂梭,近期在黑市大量流出,源头追踪,亦指向欧冶谷!谷主,对此,您作何解释?!”
“苏家?!”欧冶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由紫转白,巨大的震惊和被触及逆鳞的暴怒同时涌现!他猛地一把抓过冷月手中的毒镖,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他怒吼着,声音震得空气嗡嗡作响,“苏家机关早已失传!我欧冶谷百年清誉,岂会沾染这等阴毒之物!岂会私藏军管火器!冷捕头,你六扇门莫非想栽赃陷害不成?!”
“会不会,查过便知!”冷月寸步不让,周身散发出冰冷的铁血气势,与欧冶风暴怒的威压分庭抗礼,“赤火砂巨额失踪,关乎漕运命脉!苏家禁术流出,危及江湖安宁!欧冶谷主,此案重大,六扇门有权彻查谷内所有工坊、仓库、账册及相关人员!包括,”她目光如冷电,锐利地扫过脸色微变的墨痕和暴怒的欧冶风,“那几位正在‘闭关’、行踪不明的大师傅!”
“查?!”欧冶风怒极反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将手中的毒镖狠狠拍在旁边的石桌上,“啪”的一声脆响,石屑飞溅!“我欧冶谷立世百年,行的正,坐得直!靠的是祖传的手艺,打的是堂堂正正的兵刃!岂容尔等官府鹰犬随意污蔑搜查!冷捕头,你若有真凭实据,证明是我欧冶谷监守自盗,窝藏禁术,尽管拿出来!否则,”他须发皆张,眼中怒火熊熊,“恕老夫难以从命!”
他显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内部疑云搞得心浮气躁,加上身体明显不适,态度异常强硬。
就在这剑拔弩张、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的关头,墨痕动了。他上前一步,巧妙地挡在怒火冲天的欧冶风和冷冽如冰的冷月之间,对着冷月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冷捕头息怒。家师近日因谷中事务繁多,加之旧疾复发,心绪不宁,言语若有冲撞之处,墨痕代师赔罪,还望捕头海涵。”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紧接着,他又转向欧冶风,语气恳切而恭敬:“师父,冷捕头职责所在,心系社稷安危。赤火砂与暗器之事,干系重大,确需详查方能证我谷清白,堵天下悠悠之口。”他微微一顿,话锋转向冷月,绵里藏针,“冷捕头,不若由弟子全力配合您,先从外围账册、货物流向及各工坊人员盘查起?待捕头掌握更多线索,若真有必要,再请入核心区域及‘闭关’之地详查不迟。如此,既全了朝廷法度威严,亦能保全我谷传承之机密,师父您也可安心静养,以图早日康复。不知捕头意下如何?”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沈砚抱着胳膊,靠在旁边一根石柱上冷眼旁观。这墨痕,表面上是给双方台阶下,实则一箭三雕。
冷月秀眉紧蹙,那双淬冰的眸子在欧冶风愤怒而灰败的脸上、墨痕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眼神上来回扫视。她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冷意在攀升,显然对墨痕这套“缓兵之计”极为不满。但她更清楚,此刻强压硬闯,非但难以奏效,反而可能彻底激化矛盾。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工坊传来的沉闷打铁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冷月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息,却像是过了许久。最终,她冷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但本捕头只给你三天时间!今日之内,我要看到所有相关账册、货单、人员名册!三日内,若在外围查无实据——”
她微微一顿,眼神扫过欧冶风和墨痕,寒意森然,“本捕头将亲自带人,查验谷内每一处角落,包括每一间‘闭关’静室!在此期间,欧冶谷——”
她提高了音量,清晰地传遍四周,“许进,不许出!”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挥手。跟随而来的几名捕快立刻散开,动作迅捷,无声地占据了天工阁周围的几个关键出入口,手按刀柄,眼神锐利。无形的罗网,瞬间罩住了这座沸腾的熔炉山谷。
欧冶风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冷月,喉头滚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弯下腰去。墨痕则对着冷月又是一揖,姿态依旧谦恭:“多谢冷捕头体谅。弟子这就去准备所需卷宗。”他侧身引路,姿态无可挑剔。
冷月面无表情,跟着墨痕走向天工阁偏厅。
沈砚摸了摸腰间匕首的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片被封锁的区域。这欧冶谷的水,果然浑得很。老谷主那暴躁之下的惊疑,大弟子那温润表象下的滴水不漏……再加上他怀里这包越来越烫的邪门玩意儿。
啧,这趟“管饱”的差事,怕是要硌掉几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