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寺后院的夜，死寂得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巨石。白日里残留的香烛味被风吹散，只留下竹叶的清苦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隔壁柳锋精舍里那断断续续、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这种死寂，比之前的任何声响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我和冷月各自隐在精舍窗后的阴影里，如同两块冰冷的礁石，任凭时间的潮水无声冲刷。油灯早已熄灭，唯有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冷月的气息绵长而细微，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我背靠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墨刃冰冷的鞘，体内那点被压抑的市侩气早已被一种沉冷的警惕取代。袖中那包藏着剧毒茶渣的油纸，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这佛光普照之地的污秽。
“咚……咚……咚……”
沉闷的钟声遥遥传来，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人的心坎上。子时了。
隔壁精舍的门，就在这一刻，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撕裂这死寂的“吱呀”声！
我和冷月同时绷紧了身体。
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一条缝隙。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
是柳锋。
月光吝啬地洒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宽大的骨架撑起那件半旧的皮袄，显得空荡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双曾经燃烧着怒火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冰冷，只剩下一种凝固的、令人胆寒的死意。所有的悲痛、愤怒、嘶吼，都在这极致的死寂中被压缩到了顶点，化为一股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他手里，紧紧握着他那把样式古朴、刀身狭长的雁翎刀，刀柄被他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没有看我们这边，甚至没有看任何地方。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投向远处——那一片被夜色和古木笼罩的、方丈玄慈禅院的方向。那里，只有几点昏黄的灯火，如同引诱飞蛾的鬼火。
芸娘死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我和冷月心头。无需言语，那凝固的死意就是最好的讣告。
柳锋动了。他没有奔跑，没有呼喊，只是用一种异常平稳、却又带着诡异决绝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玄慈禅院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无声，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把雁翎刀拖在地上，刀尖划过青石板，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嘶嘶”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毒蛇吐信。
“他去了。”冷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冰冷得像一块寒铁。
“拦不住。”我盯着柳锋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的背影，声音低沉，“他的心，跟着芸娘一起死了。现在只剩下一副要拖着仇人下地狱的躯壳。” 那股纯粹的毁灭意志，连我都感到一丝寒意。玄慈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柄被仇恨彻底点燃、失去理智的快刀，正是他用来完成嫁祸毒计的最后一块拼图！
“走！”冷月当机立断，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出窗外，“不能让他白白送死，更不能让玄慈的嫁祸得逞！”
我紧随其后。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风，借着竹影和建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吊在柳锋身后数十步的距离。报国寺的夜巡僧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死寂，巡逻的灯笼光都显得稀疏了许多。
玄慈的禅院位于寺庙深处，独门独院，环境清幽。此刻，禅房内灯火通明，映在糊着素白窗纸的窗棂上，勾勒出一个正在蒲团上盘膝打坐的模糊身影——正是玄慈！他像是在等，等一个注定的“客人”。
柳锋的身影出现在禅院月洞门前。他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叩门通报。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死死锁定窗纸上那个身影，胸腔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猛地加速，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向紧闭的禅房木门！
“轰——咔嚓！”
木屑纷飞！厚重的门板竟被他含恨一击撞得向内爆裂开来！
“玄慈老狗！纳命来——！！！”
柳锋的咆哮如同惊雷，瞬间炸碎了禅院的宁静！他身影如电，挟着滔天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手中雁翎刀化作一道凄冷的寒光，直劈向蒲团上那个刚刚惊愕起身的杏黄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
盘膝而坐的玄慈，脸上那抹惊愕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早已预料、冰冷如毒蛇般的嘲弄。他看似仓促起身，身形却在刀光及体的刹那，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般诡异地向侧后方一滑！
柳锋这凝聚了全身功力、饱含无尽悲愤的必杀一刀，竟贴着玄慈的袈裟边缘狠狠劈在了空处！刀锋深深嵌入地板，木屑四溅！
“阿弥陀佛！施主何故如此凶戾！”玄慈口宣佛号，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甚至还有一丝……悲悯？但他的动作却快得匪夷所思！就在柳锋一刀劈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玄慈那微胖的身躯已如鬼魅般欺近！
他右手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拂，一股阴柔却沛然的内劲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扫向柳锋握刀的手腕！这一拂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了极其高明的擒拿和卸力技巧。
柳锋手腕剧震，雁翎刀几乎脱手！他狂吼一声，不管不顾，左手化掌为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抓玄慈咽喉！招式狠辣，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然而，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早已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的招式虽猛，却失了章法，空门大开！
“执迷不悟！”玄慈眼中寒光一闪，那点悲悯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等的就是这个破绽！面对柳锋抓来的利爪，他不闪不避，身体如同风中摆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再次滑开半步，同时一直拢在左袖中的手如同毒龙出洞，闪电般探出！
他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细如牛毛、在灯火下泛着幽蓝寒芒的毒针！
无声无息，快逾闪电！
那枚毒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柳锋胸前一处要害大穴！针上蕴含的诡异劲力瞬间透体而入！
柳锋的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茫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呃”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一点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熄灭的炭火。手中的雁翎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地板上，再无一丝声息。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从破门到柳锋倒地，不过几个呼吸！玄慈的动作行云流水，狠辣精准，哪里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慈悲？分明是浸淫杀戮多年的老辣杀手！
“孽障！”玄慈看着倒地不起的柳锋，脸上悲悯之色重现，甚至还带着一丝痛心疾首，仿佛真在为柳锋的“凶戾”而惋惜。但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却满是冰冷的算计和得逞的快意。
就在这时，外面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僧众惊惶的呼喊：“方丈禅院！有动静！”“有刺客！”“保护方丈！”
玄慈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时机刚好！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涌起一股不正常的青紫之色，同时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颗蜡封的药丸捏碎吞下。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俯身，从柳锋身上拔下那枚毒针，又飞快地从自己袖中取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毒针，强行塞进柳锋尚有余温、却已无知觉的手中，将其手指弯曲，做出“握针行凶”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玄慈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挥掌，狠狠拍在自己胸口！
“噗！”
他口中喷出一小口暗红色的、带着怪异甜腥味的淤血（假死药效），身体剧烈摇晃，脸上青紫之色更浓，眼神迅速变得涣散。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状似极度痛苦地捂住胸口，然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重重地向后倒去，恰好撞翻了旁边的矮几和香炉。
“哐当！哗啦——！”
禅房内顿时一片狼藉！经卷散落，香灰泼洒，矮几碎裂！玄慈倒在一片狼藉之中，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嘴角还挂着那抹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完美的嫁祸现场！凌乱的打斗痕迹，“昏迷”在地、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的“受害者”方丈，旁边是“手持凶器”、同样昏迷不醒的“凶手”柳锋！任谁看了，都会得出一个“柳锋因女伴病亡迁怒方丈，夜袭行凶，方丈自卫反击中毒昏迷”的结论！
“方丈！！！”
最先冲进来的几个武僧看到禅房内的景象，瞬间目眦欲裂，发出悲愤的嘶吼！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气息奄奄的玄慈，以及旁边握着毒针、昏迷不醒的柳锋。
“是那个刀客！他杀了方丈！”一个武僧指着柳锋，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另一个武僧怒吼着就要扑向柳锋。
“快！快救方丈！”第三个武僧则扑向玄慈，声音带着哭腔。
小小的禅院瞬间被蜂拥而至的僧众挤满。灯笼火把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禅房内那精心布置的“罪证”。群情激愤，怒骂声、悲呼声、惊惶的询问声响成一片，场面彻底失控。
“方丈！方丈您醒醒啊！”
“凶手！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凶手！”
“打死他！为方丈报仇！”
“快！去请寺里的懂医术的师叔！拿最好的解毒药来！”
我和冷月混杂在闻声赶来的香客和更多僧众之中，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勉强挤到了禅房门口。刺鼻的血腥味（玄慈假吐的）和香灰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眼前的一切，完美得如同排练好的戏码。
冷月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瞬间扫过整个现场：倒地的玄慈，昏迷的柳锋，散落的物品，柳锋手中紧握的毒针……她的视线在玄慈脸上那异常的青紫色和嘴角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掠过柳锋被塞入毒针的手，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冰冷锐利。
我强压下心头因这混乱场面和金痕隐隐灼痛带来的烦躁，目光死死锁定在倒地的玄慈身上。体内那蛰伏的金蚕蛊母，在玄慈“中毒”倒地的瞬间，便传来一种极其怪异的感应——不是面对致命威胁时的警告，也不是感应到剧毒时的排斥，而是一种……冰冷的、平稳的、如同深潭死水般的“生机”？一种被刻意压抑、伪装成濒死的、强健的生命脉动！与他此刻呈现出的“命悬一线”的惨状，形成了刺眼的矛盾！
机会！
我猛地一拉冷月的手腕（入手微凉而稳定），借着人群推挤的力道，奋力挤开挡在前面的几个悲愤填膺的僧人，扑到玄慈身边。
“让开！让开！我会点岐黄之术！快让我看看方丈！”我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扮演着一个热心又懂医术的书生。几个围在玄慈身边、手足无措的僧人下意识地给我让开了一点空间。
我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玄慈的手腕。触手冰凉，皮肤下却隐隐透着一股异常的燥热。指下传来的脉象……微弱？确实微弱，如同游丝。但这“游丝”却并非杂乱无章、气若游丝的濒死之象，而是……平稳！异常平稳有序！带着一种内家高手刻意收敛、压制自身气血运转后形成的独特韵律！再看他鼻息，虽然微弱，却深沉绵长，节奏稳定，绝非中毒后紊乱的喘息！
“伪死！”我猛地抬头，用只有近在咫尺的冷月才能听到的极低声音，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同时手指极其隐晦地在她手背上点了一下，“脉有异！平稳有序，绝非中毒濒死！”
冷月瞳孔骤然收缩！寒芒爆射！
就在此时，一个老僧捧着一个药箱，哭喊着“方丈”分开人群冲了进来，作势就要给玄慈灌药。
“慢着！”冷月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乍破，瞬间压过了禅房内的嘈杂！她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直射向那老僧手中的药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的威严和冰冷的质疑：
“且慢用药！此毒针——”她伸手指向柳锋手中紧握的那枚幽蓝毒针，“——与柳锋所中之针形制、色泽、寒芒，一般无二！若柳锋是行凶的刺客，意图用此针毒杀方丈，何以方丈身中剧毒濒死，而他自己却也中了同样的毒针，昏迷不醒？此乃第一疑！”
她不给任何人喘息和反驳的机会，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玄慈青紫的面容和嘴角的“血迹”，声音更加锐利逼人：
“其二！方丈此刻所呈现的中毒症状——面泛青紫，气息微弱，看似危殆！但诸位细看！”她猛地指向玄慈的嘴角，“这‘毒血’色泽暗红，质地粘稠，却无中毒者常有的腥臭之气！且据我所知，卷宗所载失踪者所中之迷药，症状乃是神志恍惚、自行行走，从未有如此剧烈、立时毙命的毒性！方丈所中之‘毒’，与那茶中迷药，症状大相径庭！此乃第二疑！”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混乱的禅房里炸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这……”
“对啊！那刀客怎么也中了针？”
“方丈这血……好像是不太对劲……”
“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原本群情激愤、一心要撕碎柳锋的僧众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安静了不少。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目光在柳锋、玄慈和冷月之间来回游移，窃窃私语声四起。那捧着药瓶的老僧也僵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禅房内的混乱和愤怒，被冷月这石破天惊的两问，硬生生撕开了一道怀疑的口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强行拉到了那两枚相同的毒针和玄慈“诡异”的中毒症状上！
就是现在！
趁着这短暂的、因巨大疑窦而产生的混乱和注意力转移，我猛地抬头，与冷月目光一碰。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神传递着清晰的信息：这里交给我！
我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借着几个高大僧人身体的遮挡，悄无声息地矮身、滑步，如同鬼魅般从人群最密集、情绪最激动的缝隙中溜了出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一出禅院，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衣袍。身后禅房内激烈的争论声、质疑声、玄慈“微弱”的呻吟声（装得真像）迅速远去。我毫不停留，将轻功提升到极致，整个人化作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朝着后山血印石的方向疾掠而去！
玄慈，你的戏演得再足，也休想瞒天过海！你所有的伪装和嫁祸，不过是为了掩盖后山的秘密！此刻，你被冷月钉死在“濒死”的伪装里动弹不得，寺内守卫的注意力全被禅房的混乱吸引……
正是直捣黄龙、揭开你佛皮魔心的最佳时机！
后山，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