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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泽安快马加鞭赶回徐州临时据点,一路风尘未洗,便径直闯入书房。心绪如同被两头猛兽撕扯,一头拴着黑水城方向生死未卜的卓烨岚与踏日小队,另一头则紧紧系着千里之外京都皇宫里的女儿与刚刚苏醒的北堂少彦。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翻腾的焦虑暂时压下。点亮烛火,铺开一张特制的、不易仿造的素笺。墨是现磨的,带着清苦的松烟气息。提笔时,指尖竟有微不可察的轻颤,并非恐惧,而是某种重压之下、交织着希望与忧虑的紧绷。

他字斟句酌,将今日与乌图幽若会面的结果清晰写明:对方已应允交换,愿以陆染溪下落换取无忧王遗骸,并承诺将亲赴大雍迎回。他特别提及乌图幽若看到玉玺残片时的反应,以及她最终点头时那份复杂的沉静,这或许能为嫣儿判断对方诚意提供参考。信中未多言谈判过程的艰险与自己的心境,只力求客观、准确,如同最可靠的探马传回军情。

写毕,他取出小巧的火漆印匣,那是风云山庄特有的标记,仔细封缄。唤来专门负责与惊云对接的驯鹰人,看着那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的信筒被牢牢缚在海东青健壮的腿上。

“速去,直送陛下手中。” 他沉声吩咐,目送惊云再次化作灰蓝箭矢,撕裂渐沉的暮色,投向东北方的天际。那是京都的方向,是他女儿如今坐镇、亦是他此生牵挂汇聚之地。

信使离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唯余烛火哔剥。季泽安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踱到窗边,望着徐州城华灯初上的景象,计算着时日。按照原定行程与先前收到的邸报推算,恩科大典……应当就在这几日了。那是嫣儿登基后首次抡才大典,关乎朝廷未来气象,亦是她稳固权柄、展示新朝格局的重要一步。不知一切是否顺利?朝中那些老臣、各方势力,可曾趁机发难?

而最让他悬心的,是北堂少彦。浅殇前次密信只言陛下苏醒,精神不济,需静养。如今又过去这些时日,他究竟恢复得如何?是否能真正执掌朝政,为嫣儿分担压力?少彦心性仁厚,却也因此易受掣肘,如今朝局诡谲,四国使团即将云集,他醒来的真是时候吗?还是……会陷入更复杂的漩涡?

思绪不由自主又飘向西北。黑水城……那片被诅咒的土地。踏日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吧?知行那孩子,能否准确找到岚儿?岚儿孤身深入虎穴,如今是生是死?是安然隐藏,还是已然身陷囹圄?那“数万药人”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任何沙场明刀明枪更令人感到窒息。师洛水研制的“反制蛊”是否有效?追风的短笛,真能抗衡那潮水般的不死怪物吗?

几种担忧,几处牵挂,如同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来回拉扯。

师洛水将季泽安写好的密信妥善交给驯鹰人,看着他送走惊云后,便一直沉默地陪在一旁。烛火在季泽安焦灼踱步带起的微风中不安地摇曳,将他眉间深锁的忧虑与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映照得格外清晰。他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弦,在各个方向的牵挂与压力下来回撕扯。

她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因长期握剑、执笔而略显粗糙、此刻却有些冰凉的手。

“泽安,”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山涧清泉,试图抚平他心头的燥郁,“你要相信嫣儿。那孩子心思之深、韧性之强,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你也要相信知行,那孩子认准的事、认准的人,拼了命也会护住。他们兄妹俩……骨子里都有一股遇难成祥、化险为夷的倔强气运。”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他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我们是长辈。长辈能做的,从来不是代替他们去冲锋陷阵,而是在他们身后,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用我们所有的经验、资源、乃至这不算年轻的肩膀,稳稳地托举他们一把。让他们飞得更高,更稳,没有后顾之忧。这,便是我们此刻最大的意义。”

掌心的温热与话语中的力量,丝丝缕缕渗入季泽安心头那片焦灼的冻土。他低下头,看着师洛水握着自己的手,那手指修长,因常年配药试蛊而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实。他反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而略带薄汗的掌心,仿佛握住了一根定海神针。

“洛水……” 他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真挚的,“谢谢你。”

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在这一片混乱与黑暗中,始终给予的这份清醒与支撑。

师洛水听了,却忽然眨了眨眼,脸上那份惯常的清冷与沉静悄然褪去,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平日气质迥异的、带着几分狡黠与促狭的笑意,像是冰层下忽然跃出一尾灵动的鱼。

“季泽安,” 她歪了歪头,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带着点罕见的俏皮,“别光嘴上说谢谢呀,来点实际的。”

季泽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下意识问:“什么……实际的?”

师洛水向前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他因讶异而略显紊乱的呼吸。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那双总是洞悉世情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滚烫的认真与期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比如——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

季泽安彻底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格外精彩——先是茫然,仿佛没听懂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随即是错愕,眼睛微微睁大;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腾”地一下从脖颈直冲耳根,那张历经风霜、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书房里咚咚作响,几乎要盖过窗外隐约的市井之声。活了近四十年,历经朝堂诡谲、商场沉浮、江湖风波,自问早已练就山崩于前面色不改的本事,此刻却被眼前女子一句直白到近乎“莽撞”的“求婚”,打得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师洛水看着他这副罕见的、近乎呆滞的窘迫模样,眼中笑意更深,但那笑意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并未退缩,只是微微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等着,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他心口的衣料,仿佛在叩问那颗跳动不已的、属于他的真心。

烛光融融,将两人相握的手与靠近的身影投在墙上,模糊了界限,暖融了方才满室的清冷与焦虑……

慕青玄回到南幽皇宫那日,天色是一种沉闷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琉璃瓦,仿佛随时要坠下来。她穿过长长的宫道,步履看似从容,裙裾拂过清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没有激起半分尘埃,也像是没带走宫外一丝风霜。

乌图幽若闻讯匆匆赶来,在偏殿的回廊下迎住了她。看到慕青玄神色如常,甚至唇边还噙着一缕惯有的、温和浅淡的笑意,乌图幽若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这几日的失踪,是她终于独自想通、放下了执念。

“青玄!”乌图幽若上前,自然而亲昵地拉住慕青玄微凉的手,眼底是真切的关切,“这几日你去了哪里?我派人四处寻你,总是没有消息,真是担心坏了。”

慕青玄任由她握着,甚至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如同被春风吹开的静水,柔和而无害。“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闷,出宫随意走了走,看看市井烟火,听听山野清风。”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乌图幽若焦急的脸,声音愈发轻缓,带着一种仿佛释然后的疲惫与平静,“幽若,你说得对。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我们……或许真的执念太深了。为了那些旧年恩怨,一路走来,失去的已然太多,值得珍惜的眼前人与眼前景,却差点视而不见。如今这般,你能安稳,南幽能安稳,其实……就很好。”

她的话语如暖流淌过,乌图幽若听得心中酸软,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只道好友终于挣脱了心魔。她拉着慕青玄到窗边的软榻坐下,迫不及待地想分享好消息,让这“祥和”的气氛更浓一些。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乌图幽若眉眼舒展,闪着光,“我正有一桩事要告诉你。北堂嫣那边……遣了密使来沟通。她愿意让步,答应将我父皇的遗骸妥善送还南幽,予他身后安宁。不仅如此,”她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期冀与一丝轻松,“她还提出了一个意向,愿意商讨……归还部分无忧国旧日疆土的可能。青玄,你看,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或许不用刀兵相见,也能找到……”

她絮絮地说着,描绘着可能的和平前景,眼中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却显得亮晶晶的。她没有注意到,在她提到“北堂嫣”名字的刹那,慕青玄唇角那抹春风般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更没有看到,那双低垂的眼睫下,眸色骤然冷了下去,寒潭深冰般再无丝毫暖意。

慕青玄依旧笑着,频频点头,适时发出轻微的附和声,仿佛在认真倾听,并为这“好消息”感到由衷安慰。她的姿态放松,神情柔和,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位放下重担、心平气和的旧友。

唯有那掩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早已紧握成拳。修剪齐整的指甲深深嵌入柔嫩的掌心,用力之猛,刺破了皮肉,温热的血珠渗出,沿着指缝蜿蜒,带来尖锐的刺痛和黏腻的触感。她却恍若未觉,只将那愈演愈烈的剧痛,连同胸腔里翻腾欲呕的恨意与冰冷的嘲弄,一并死死摁在这片方寸之地的黑暗中。

每听乌图幽若多说一句,她袖中的力道便加重一分。那“归还”二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那“和平”的愿景,像是最恶毒的讽刺,刮擦着她的神经。

殿内熏香袅袅,乌图幽若的声音温和悦耳,讲述着看似充满希望的未来。而慕青玄安静地坐着,面带微笑,袖内鲜血悄无声息地滴落,浸湿了内衬的丝帛,也将她心中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意,彻底染成一片决绝的、复仇的暗红。

慕青玄唇边的笑意愈发温软,眼底却像结着一层永不消融的薄冰。她耐心听着乌图幽若关于和平与未来的每一句憧憬,仿佛那是世间最动人的乐章,直至对方话音暂歇,才轻柔地接过话头。

“幽若,说了这许多,口干了吧。”她声音潺潺如春溪,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前几日我去草原散心,机缘巧合,竟遇到了流落在那里的、旧日无忧的部族。他们还记得古法,酿了这马奶酒……我特意带了些回来。”她抬眼,眸光盈盈,盛满追忆与邀约,“来,尝尝看,是否还是我们年少时,偷偷溜出宫去尝到的那个味道?”

她轻轻击掌,一名垂首的侍女应声端上鎏金托盘,盘中两只玉碗,盛着乳白色的浆液,散发着独特的、微带腥膻的醇厚气息。慕青玄率先端起一碗,姿态优雅,仰头便一饮而尽,喉间微动,玉碗见底。她将碗底亮给乌图幽若看,笑容干净如初雪:“你看,还是记忆里那股烈而醇的劲儿。”

乌图幽若不疑有他,心中正是感怀与放松之时,见好友饮尽,自己也欣然端起另一碗。“难得你还记得……”她微笑着,带着对往昔的怀念,也将碗中酒液徐徐饮下。酒味浓烈,划过喉咙,确有几分旧时记忆里的粗犷,只是似乎多了丝难以察觉的、草木般的涩意,很快被浓醇掩盖。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更漏滴答。

突然,乌图幽若感到一阵毫无预兆的天旋地转,四肢倏地脱力,眼前慕青玄含笑的容颜开始模糊、扭曲。玉碗从她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残留的酒液溅开,像一滴浑浊的泪。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视线最后触及的,是慕青玄骤然敛去所有温度的眼睛。

几乎在乌图幽若倒地的同时,慕青玄脸上的笑意,如同被无形的手生生抹去,一点痕迹不留。那春风和煦的假面碎裂后,露出的并非悲伤或愤怒,而是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但这平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接着,她的五官开始扭曲,不是痛哭流涕的扭曲,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带着残忍快意与无边痛苦的狰狞。嘴角向上拉扯,却不是笑,像一个破损傀儡的裂缝;眼眸睁得极大,瞳孔深处却空洞无物,只有两簇幽暗的、癫狂的火焰在跳跃、燃烧。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靠近昏迷不醒的乌图幽若,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拂过对方温热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轻柔眷恋,却又在微微颤抖。

“幽若啊……”她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清越温柔,变得低哑、干涩,仿佛锈蚀的刀在摩擦,“我的好幽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裹挟着浓重的血气与绝望。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猛地聚焦,爆发出骇人的厉色,“为什么连你也要离开我?嗯?”她突然抓住乌图幽若的肩膀,手指深深掐入锦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但声音却陡然又软了下去,带着泣音般的委屈,“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

她松开手,踉跄着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个圈,华美的裙摆荡开,像一朵骤然怒放又急速枯萎的毒花。她双手插入自己的发间,用力拉扯,发髻散乱,几缕青丝被扯断,飘落在地。

“我把什么都给了你!”她猛地嘶吼出来,声音尖利刺破殿宇的寂静,再无半分从容,“我的国,我的家,我的信仰……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复又扑到乌图幽若身边,死死盯着那张无知无觉的恬静面容,眼底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化为实质的黑色雾气。“可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提‘归还’?为什么要相信北堂嫣那个贱人的施舍?!那是偷!是抢!是我们无忧的血肉!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想着接受?!”

剧烈的喘息着,慕青玄的脸庞因激动和某种即将实施的、禁忌恐怖的计划而泛起异样的潮红。她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乌图幽若额前一丝乱发拨到耳后,动作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听话……”她凑近乌图幽若的耳畔,如同情人低语,吐息却是冰冷的,“我只能让你听话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坠入深渊后全然放弃的诡异平和,却又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人恐惧。

“把你制成傀儡……好不好?”她歪着头,像是在征求同意,眼中却只有一片孤注一掷的、狂热而空洞的决心,“这样,你就永远是我的好幽若了。不会离开,不会背叛,不会再用那些天真的话……刺我的心。”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是压抑的闷笑,渐渐声音放大,变成了肆无忌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癫狂大笑,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映照着她已然彻底沉沦、被仇恨与执念吞噬的、疯魔的灵魂。而倒在地上的乌图幽若,静静沉睡,对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比死亡更可怖的命运,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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