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显露出其内庄严肃穆的殿堂和参天古木。我一身半旧青衫,扮作柳文轩的模样,站在等待入监报到的学子队伍末尾,身旁跟着书童打扮的丹青和踏日。
周围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郎,或兴奋雀跃,或紧张不安,或故作沉稳地整理衣冠,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蓬勃生气。这与朝堂上那暮气沉沉、勾心斗角的氛围截然不同。
丹青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又看看我,终于忍不住,借着整理书箱的掩护,压低声音问道:“大……公子,您为何一定要来这国子监读书呢?朝中政务繁忙,太上皇又……这里先生讲的,怕也未必比宫中师傅更高明。”
我看着那些三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或争论经义的学子们,目光深远,轻声回答:“丹青,你看这国子监,像什么?”
丹青疑惑地眨眨眼。
“它像一个小小的朝堂。”我缓缓道,“这里有出身寒门的刻苦学子,有来自官宦之家的聪慧子弟,甚至……可能还有如我这般,别有目的之人。大家因‘求学’之名聚在一起,为了前程,或为理想,或为家族。这里有派系,有竞争,有才华的炫耀,也有观点的交锋。”
我的目光扫过一个正因对某句经典释义不同而与同伴争得面红耳赤的贫寒学子,又掠过几个明显出身不凡、正在交流京中最新逸闻的华服少年。
“但比起真正的朝堂,这里的人,心思总要单纯一些。至少此刻,他们大多想的还是学问、前程,或者简单的意气之争。想说什么,顾忌会少很多。”我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丹青,我要推行新政,要重塑大雍,不能只听朝堂上那些老成持重、句句斟酌、甚至句句陷阱的声音。我得听听这些未来可能入朝为官的年轻人怎么想,听听那些来自民间、尚未被官场浸透的学子如何议论时政。他们的想法或许幼稚,或许偏激,但往往更真实,更直接,更能反映这天下活生生的脉搏。”
“而国子监,”我抬手指向那象征着最高学府的匾额,“汇聚了天下最顶尖、也最具代表性的年轻头脑。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
丹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多了几分了然与钦佩。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负责登记核验的学官呼唤“柳梓轩”的声音。我示意丹青和踏月留在原地,自己整了整衣襟,从容地走上前去。
核验身份、登记名册、领取号牌衣物……一切都很顺利。柳梓轩这个身份,被柳史官安排得天衣无缝。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位负责登记的学官在听到“柳梓轩”这个名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的微光,随即态度更加恭谨了几分。
办理完手续,我被一位助教引领着前往分配的号舍。路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凉亭时,我停下了脚步,对助教道:“有劳先生,学生想在此稍歇片刻,熟悉一下环境再去号舍。”
助教自然无不应允,客气地指点了大致方位便先行离开。
凉亭清幽,四下无人。我转过身,对始终沉默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踏日低声道:“踏日。”
“公子请吩咐。”踏日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你即刻设法联系碧落,不必回宫。”我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传我口谕:令暗阁,将陇西陈、琅琊王、范阳卢、清河崔这四大世家——尤其是琅琊王氏——的所有资料,包括历年田产交易、商路往来、姻亲关系、子弟任职、甚至一些不宜见光的传闻秘事,务必整理周全。然后,全部秘密送至老丞相府上,亲自交到丞相手中。”
踏日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是!”
“记住,”我补充道,指尖在冰凉的石桌上轻轻划过,“要快,要全。”
“属下明白!”踏日领命,身形微微一动,便如同融入竹影清风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国子监的园林深处。
丹青有些疑惑地看着踏日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我。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隐约传来的学子诵读之声,声音平淡,却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既定事实:“王家那个被宠坏的小儿子,加上崔家女那番蠢话,足以让王崇义如坐针毡。他此刻想必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求告无门之下,他能想到的、或许还能在朕面前说上几句话的‘体面人’,只剩下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的老丞相了。”
我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他一定会去求老丞相。而朕,就把刀递到丞相手里。”
丹青似乎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公子是想借丞相之手……处置王家?”
“不全是。”我摇了摇头,“老丞相是稳重派,讲究平衡,若非必要,未必愿意亲自做这个恶人。但朕将四大世家的底细,尤其是王家可能存在的把柄,送到他面前,意义就不同了。”
我缓步走出凉亭,晨光穿过竹叶,在我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第一,这是朕对丞相的信任与托付,告诉他,朕决心已定,要动世家,首当其冲就是撞到刀口上的王家。”
“第二,这也是给丞相的‘工具’和‘底气’。有了这些资料,丞相无论是想劝王家主动认罪割肉,还是想以此与其他几家谈判周旋,抑或是……在必要时,亲自挥下第一刀,都有了依据和分寸。”
“第三,”我声音渐冷,“这是在告诉朝中所有观望的人,朕不仅有掀桌子的决心,也有看清桌底下所有污垢的眼睛。谁敢再妄动,王家就是前车之鉴。”
让老丞相拿王家开刀,推行新政的第一刀,由这位三朝元老落下,远比朕这个“年幼女帝”亲自喊打喊杀,要更顺理成章,更能堵住悠悠之口,也更能分化瓦解世家内部的抵抗。
盐政是诱饵和分利,土地清查是釜底抽薪,而当街纵马和狂言便是那点燃一切的导火索和最佳罪名。如今,刀已备好,握刀的人也即将就位。
这盘棋,从朕踏入国子监的这一刻,从踏日领命而去的那一刻,才算真正进入了中盘搏杀。
远处,钟声悠扬响起,那是国子监开课的信号。我最后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那里有昏迷不醒的父皇,有焦头烂额的朝臣,也有即将面对疾风骤雨的世家。
然后,我转身,朝着学子们汇聚的讲堂方向,迈步走去。
另一边 丞相府
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尽,老丞相刚刚拿起筷子,准备用一顿简单的晚膳。府中管家却脚步匆匆地进来禀报,说是宫里来了几位侍卫,抬着几口沉重的箱子,说是奉陛下之命送来,却又不肯说明内情,只让交给丞相本人。
老丞相心头一紧,放下筷子,命人将箱子抬到书房。他看着那几口明显分量不轻、密封严实的樟木箱子,花白的眉头紧紧锁起,完全摸不清那位小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赏赐?不像。是公务文书?何须如此阵仗?难道是……
他正疑虑间,管家又报,京兆尹陆老七、国子监博士孙仲文以及户部侍郎莫子琪联袂来访,说有要事禀报。
“快请!”老丞相心中一凛,隐隐觉得这箱子和这三位陛下的心腹重臣同时到来,绝非巧合。
陆老七三人面色凝重地步入书房,见到那几口箱子也是一愣。行礼过后,莫子琪最先开口,言简意赅地将自己下午去王家退银、以及后来在王家花厅听到王昶和崔莹纵马狂言、自己怒斥王崇义后拂袖而去的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他并未过多渲染,但“当街纵马”、“险些冲撞”、“女帝来了也不怕”等关键信息,已足以让老丞相听得脸色数变,倒吸一口凉气。
“狂妄!何其狂妄!”老丞相气得胡子都在发抖,“王家、崔家教出的好儿女!这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陛下天威如儿戏!”
陆老七也沉声补充了现场抓捕的细节,以及黄泉那边“不见、候旨”的回复。
几人正说话间,那几名送箱子的宫中侍卫为首一人(踏日)上前,对老丞相抱拳一礼,声音平板无波:“丞相大人,陛下口谕,东西已送到,请您查收。属下等人使命已达,告辞。”说完,竟不再多言一句,也不等老丞相询问,便领着人干脆利落地退出了书房,迅速消失在相府夜色中,只留下书房内几人面面相觑。
“这……”陆老七看着箱子,又看看老丞相。
老丞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与疑惑,走到一口箱子前。箱子并未上锁,他示意管家打开。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纸张与淡淡樟脑的气味弥漫开来。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非奇珍异玩,而是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码放着的……卷宗。厚厚的、泛着不同年代色泽的卷宗。
老丞相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卷宗首页,赫然写着“陇西陈氏·田产交易详录(永昌三年至景和元年)”,里面不仅罗列了陈家明面上在陇西及各州郡的田庄地产,更详细记录了数十笔通过代理人、空头名目、甚至巧取豪夺而来的土地交易,时间、地点、中间人、交易金额(往往远低于市价)、原主情况(多为破落小地主或被迫卖田的农户)……事无巨细,有些交易旁边还有朱笔小字批注,点明可能涉及的当地官员或违规之处。
他又急忙翻开其他卷宗。
“琅琊王氏·盐铁私贩及关联官员名录”、“范阳卢氏·六房姻亲网络及朝中任职图”、“清河崔氏·后宅阴私及子弟劣迹录”……甚至还有“四大世家历年逃漏税赋估算”、“与各地豪强、江湖势力往来纪要”……
一箱箱,一卷卷,触目惊心!这哪里是普通的资料?这简直是四大世家近百年来,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所有见不得光的老底!有些事,连老丞相这个三朝元老都只是风闻,未曾确证,而此刻,却白纸黑字,记录得清清楚楚,有些甚至还附有模糊的人证物证线索!
孙军师随手拿起一卷关于崔氏后宅阴私的,看了几行,便脸色古怪地放下,叹道:“这……连某年某月某日,崔家三房妾室与管家私通,被主母暗中处置,埋尸后花园的旧事都有记载?暗阁的手段,当真可怕……” 他随即神色一凛,看向老丞相,“丞相,陛下命人将这些送到您这里,究竟是……何意?陛下到底在下怎样一盘棋?”
陆老七和莫子琪也目光灼灼地看向老丞相,他们同样被这箱子里东西的分量震惊了。
老丞相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坐回椅中,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跃,将几位重臣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莫子琪汇报的王家之事、陆老七描述的当街冲突、还有眼前这满满几大箱足以让四大世家身败名裂的“罪证”……
无数线索在老丞相脑海中飞速串联、交织。
征兵新策,严苛却厚待,旨在建立一支完全忠于陛下、脱离旧有势力影响的新军。
雪花盐与代理权之争,表面是商业利益,实则是收回重要财源、并引诱世家内斗的诱饵。
推广红薯、白叠,给予优厚条件,是惠民固本,也是在为未来的经济布局和可能的土地政策调整铺路。
而当街纵马事件,则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道德与法理上均无可指摘的突破口!
将这些联系起来……
老丞相猛地睁开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里,此刻精光四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明悟。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却又无比清晰,“陛下要做的,绝非仅仅是打压一两个跋扈世家,或是争些盐利田亩。”
他站起身,走到那几口箱子前,手掌轻轻抚过冰冷的箱体,仿佛在触摸一个即将被彻底掀开的时代。
“陛下是要……重塑乾坤!”老丞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察一切的笃定,“盐政、土地、新军、新粮、新棉……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她要打破数百年来皇权与世家门阀共治天下的旧格局,要将财权、兵权、乃至民心,都牢牢收归中央!她要建立一个真正令行禁止、皇权独尊的大雍!”
他看向三位听得心潮澎湃又脊背发寒的重臣:“王家之事,看似偶然,实则是陛下等待已久、或者说主动促成的‘契机’!一个足够分量、又自己把刀递过来的‘祭旗者’!而将这些世家的‘罪证’送到老夫这里……”
老丞相苦笑一声,眼中却充满了复杂的神色:“陛下这是将老夫……架在了火上啊。她信任老夫,让老夫知晓她的全盘谋划,甚至将这把最锋利的‘刀’交到老夫手里。但同时,她也是在逼老夫表态,逼老夫……亲手落下这新政的第一刀!”
他仿佛已经看到,惊慌失措、走投无路的王崇义,很快就会涕泪横流地跪在自己面前哀求。而那时,自己手中握着的,将是决定王家命运、乃至影响整个新政走向的权力。
帮,还是不帮?如何帮?
老丞相沉默了许久,书房内落针可闻。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浊气仿佛也带走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与旧时代的桎梏。
他看向陆老七、孙军师和莫子琪,目光变得坚定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古剑:“诸位,陛下的棋局已然展开,步步惊心,却也步步生机。我等既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今,便没有退路可言。”
“莫大人,盐政之事,按计划推进,代理权之饵,继续悬着。”
“陆大人,京师治安,尤其是涉及世家子弟的,从严查处,绝不姑息。”
“孙大人,密切关注陇西及各方动向,新兵招募与训练,乃重中之重。”
“至于王家……”老丞相的目光落回那箱关于琅琊王氏的卷宗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老夫,便替陛下……会一会这位王老爷。这盘棋,陛下既然开了局,老夫……便陪她走下去!”
夜色彻底笼罩了丞相府,但书房内的烛火,却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