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藏书楼,七层凌云,飞檐斗拱,是京城中除皇城钟鼓楼外最高的建筑。定国公楚仲桓与花不渡凭栏而立,衣袍在猎猎风中翻飞,宛若两只栖于危檐的墨鸦。
他们沉默地俯视着那支由皇宫延伸而出、渐行渐远的车队,旌旗在尘土中模糊成小小的斑点。直到队伍彻底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两人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而投向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宫城。
定国公脸上的悲戚与无奈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跳动着压抑已久的野火。他嘴角慢慢咧开,勾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冷至极的弧度。
一旁的花不渡,乌木面具遮掩了所有表情,唯有那双透过缝隙的眼睛,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粘稠的光。他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低笑,与风声混合,令人毛骨悚然。
“棋子,已尽数落位。”定国公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花不渡微微颔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为远行之人敲响丧钟。“舞台为她搭好了,就看她……能在这出戏里,活到第几幕。”
两人相视一眼,那残忍的笑容在彼此眼中清晰地映照出来,混合着野心、仇恨与一种即将搅动风云的疯狂。
狂风骤起,卷动楼内万卷书册哗啦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同时低语。他们转身,身影没入藏书楼深沉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墨海,再无痕迹。只余下满楼书卷的微尘,在透窗而入的光柱中,不安地浮动。
定国公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渐染暮色的皇城,眼中最后一丝伪装也已剥落,只剩下赤裸的野心在燃烧。
“北堂弘那个蠢货,老夫已为国公爷扫清,”花不渡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戏谑,“盐田被毁,若不出所料,仇大富傍晚前必会率大批属下离京。届时,京城防务空虚……您手上的两万禁军,再加上我奉上的一万‘药人’……”
他发出一阵低沉而志在必得的笑声,如同夜枭啼鸣,随即微微躬身,动作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嘲讽:“花某在此,先行恭贺国公爷……不,是恭贺陛下,即将大权在握,荣登九五!”
定国公——楚仲桓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狰狞的畅快,他抬手虚扶:“花掌柜言重了。这十余年来,若无贵国在暗处鼎力扶持,提供钱粮、军械,乃至这‘药人’秘术,老夫……又如何敢觊觎那至高之位?”
花不渡直起身,面具孔洞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我古汉皇帝陛下所求不多,只望未来雄踞中原的您,能谨记承诺,将容城、玉门关、西陇三地,划入我古汉版图。”
楚仲桓望向那三座城池的方向,眼中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割舍的并非国土,而是无关紧要的累赘。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斩钉截铁道:
“三座边陲小城,换取这万里江山,朕,觉得甚为值得。”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是为了权位不惜引狼入室的篡逆者,一个是包藏祸心、步步为营的异国枭雄,在这暮色沉沉的藏书阁顶,达成了颠覆一个王朝的肮脏契约。
暮色渐浓,藏书阁内光影晦暗。花不渡闻言,面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他抬手在空中虚划,做了一个利落的斩首手势。
“明夜子时,”他声音嘶哑,字字如铁,“宫门落钥之时,便是……屠龙之刻。”
定国公楚仲桓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散,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抓起案上茶盏,将残茶泼洒于地,以盏代酒,举至眉前。
“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在昏暗中再次相撞,如两道淬毒的兵刃交击,溅起无声的火星。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没入远山,皇城即将被夜色彻底吞没。
话音落下的刹那,阁楼内陷入死寂,唯有穿堂风掠过书架的呜咽声。花不渡玄铁面具下的视线如淬冰的刀锋,缓缓投向暮色中轮廓渐沉的宫城。
戌时三刻,西华门换防。他枯瘦的手指在积尘的栏杆上划出三道刻痕,老夫的药人藏身漕运盐车,分批入城。
定国公忽然攥住对方手腕,眼底翻涌着最后一丝迟疑:百官家眷...
放心。花不渡腕间翻转,一枚刻着古汉图腾的铜符落入对方掌心,明日狗皇帝设粥棚施斋,各位大人的妻小都会在报恩寺祈福。
远处传来三声鹧鸪啼叫,花不渡身形渐渐融进暮色:而我……该去会会我们那位...自投罗网的公主殿下了。
栏杆上三道刻痕正被夜露浸染,如同新鲜的血迹。
夜色渐浓,仇府花厅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两位父亲眉宇间的阴霾。
季泽安与北堂少彦对坐在紫檀圆桌前,满桌珍馐分毫未动。玉箸搁在缠枝莲纹的瓷碟上,渐凉的羹汤映出两人忧心忡忡的面容。
那孩子临行前,特意将最爱吃的糖蒸酥酪留了半碗给我......季泽安摩挲着手中温凉的甜白釉茶盏,话音未落,厅外突然传来惶急的脚步声。
管家来不及通传便跌撞而入,袍角还沾着泥渍:老爷!不好了!沿海八处盐田遭人纵火,卤池全被砸穿,三千盐工集体罢灶,说......说季氏克扣工钱!
北堂少彦手中的龙泉青瓷盏地砸在桌上,醍醐状的茶汤泼溅在龙纹常服上。季泽安缓缓起身,指节捏得发白,忽然冷笑:“岂有此理,这些刁民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季泽安转向面色凝重的帝王,躬身长揖:这盐田事关国计民生,我必须亲往处置。况且这是嫣儿最重要的一步棋,我不能让它们毁在我手上。
不过半盏茶工夫,檐下传来整齐划一的甲胄铮鸣。季泽安接过暗卫递来的玄铁腰牌,牌面黄泉渡三字在灯下泛着血光。
传令,他声音冷如寒铁,京都内外所有黄泉渡所属,即刻随我奔赴盐场。凡阻挠治盐者——格杀勿论!
当马蹄声如惊雷踏碎长街寂静时,北堂少彦独立阶前,望着漫天晦暗的星子喃喃:唉,都走了……嫣儿,你一定要平安啊!
我瘫软在马车厢内的锦垫上,整个人被颠得七荤八素。车轮每碾过一块碎石,我的五脏六腑就跟着翻腾一次。从出发至今已狂奔了一天一夜,我强忍着恶心掀开车帘——暮色四合,远山渐渐隐没在灰蓝的雾霭里。
这古代连个路灯都没有。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叹气,咱们这么庞大的队伍,既要护着药材又要带着太医,实在不宜夜行。
转头看向角落,浅殇正抱着那半卷医书发呆。烛台在她身侧摇曳,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浅殇,传令找个平坦处扎营。
连唤三声不见回应,我索性抓起怀里的苏绣软枕掷过去。软枕撞上书卷发出闷响,惊得她猛然回神。
啊!大小姐您叫我?
想什么这般神?我支着下巴打量她,方才唤你半天都没动静。
她慌忙拾起散落的书简,指尖在某个段落反复摩挲: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话未说完,车外突然传来马匹凄厉的嘶鸣。整个车厢剧烈倾斜,药箱噼里啪啦砸落在地。浅殇立即翻身护在我身前,指尖已夹住三枚银针。
夜风灌入掀翻的车帘,带来远处林间宿鸟惊飞的声音。
“保护公主,保护公主。”马车外乱作一团。
我话音未落,车外骤然爆发的嘶吼与兵刃撞击声便将夜幕撕碎!
“保护公主!结阵!”
“是药人!小心,他们不知痛楚!
整个车队瞬间陷入血腥的混乱。跳跃的火光下,上百名黑衣药人如鬼魅般自密林扑出,他们双眼赤红,动作僵硬却迅猛异常,对劈砍在身的刀剑恍若未觉,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疯狂冲击着车队防线。
陆安炀宛若铁塔镇守在我的马车正前,手中精铁长枪舞成一道银光壁垒,每一次突刺都裹挟着风雷之势,将扑来的药人狠狠挑飞。他口中怒吼如雷:“嫣儿……别……出来!” 这辆由季泽安耗重金、以玄铁精心打造的马车,此刻成了我最后的堡垒,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他身旁的陆知行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近乎野兽般的战斗风格。他低吼着,不再依赖兵刃,而是用尖锐如爪的手指凶狠地插入药人赤红的双眼,随即双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竟如撕扯朽木般,将失去视觉的药人硬生生撕成两半,场面血腥而暴烈。
不远处,卓烨岚双刀如银蝶翻飞,刀刃精准地斩向药人的膝弯、肘关节,试图废掉它们的行动能力,同时厉声高呼:“关节是弱点!或者斩首!”
追风的身影在阴影与火光间闪烁,如同附骨之疽专攻后方,手中短刃带着寒光,一次次从诡异角度抹过药人的咽喉,力求一击毙命。
“大小姐,别出来!” 踏日沉稳的声音从车顶传来,他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支支利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入一个个试图靠近马车的药人头颅。
沧月与丹青背靠背,死死护住车门两侧。沧月剑势如寒潮,剑锋过处,霜气弥漫,被刺中的药人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丹青的暗器则如疾风骤雨,飞刀、铁钉专打药人眼窝、太阳穴等薄弱之处,为沧月的致命一击创造机会。
随行的精锐士兵虽惊不乱,在黄泉的指挥下结阵御敌。长枪如林,死死顶住药人潮水般的冲击,刀盾手奋力劈砍,后排弓手箭矢连发。然而药人数量众多且毫不畏死,一名士兵刚将长枪捅入一个药人胸膛,便被侧方扑来的另一个药人咬住手臂,惨叫声顿时响彻夜空。浓烈的血腥味与一种药物腐败的异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战斗陷入残酷的僵持。我透过车窗缝隙,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手心冰凉。这些……就是所谓的“药人”?
“浅殇!”我猛地回头,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脑海中闪过陆知行那血腥却有效的攻击方式,“眼睛!他们的弱点是眼睛!告诉大家,集中攻击眼睛!”
浅殇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决然。她迅速解下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皮质小挎包,手指在其中飞快翻找,瓶罐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不过瞬息,她已攥住几个深色瓷瓶。
“公主,小心,我去助他们!”话音未落,她已一把推开车门,纵身跃入混乱的战局。
身形尚未落地,她已清喝一声:“闭眼!”
声音穿透厮杀声,陆安炀、追风等人闻声毫不犹豫地闭眼侧头。与此同时,浅殇手腕疾抖,几个瓷瓶被抛向药人最密集的半空。她指间寒光乍现,数枚银针裹挟着精纯内力激射而出,“啪啪”几声精准击碎瓷瓶。
霎时间,漫天红色粉末如血雾般簌簌落下,笼罩了那群失去理智的药人。他们躲闪不及,粉末沾眼的瞬间,竟发出凄厉至极的哀嚎,纷纷捂住眼睛,原本凶悍的动作顿时变得踉跄狂乱。
“就是现在!”卓烨岚暴喝。
众人见状精神大振,攻势陡然凌厉。陆知行咆哮着欺身而上,利爪直接撕裂失去视觉的药人喉咙;卓烨岚双刀翻飞,专攻下盘,将哀嚎的药人双腿齐膝斩断;追风身形如鬼魅,短刃精准地抹过脖颈;踏日的箭矢更是箭无虚发,专射眉心。
此刻已无人讲究章法招式,斩杀、劈砍、突刺……所有手段只为最快速度让这些可怖的药人彻底失去威胁。战局顷刻逆转。
正当众人喘息未定,浸透鲜血的兵刃尚在滴落暗红黏液时——
“啪...啪...啪...”
三声孤零零的掌声突兀地刺破夜色。这掌声不急不缓,带着某种欣赏戏剧终幕的慵懒,在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的空气里漾开诡异涟漪。
所有人心头一紧,齐刷刷望向声源。
只见十丈外枯树梢头,一道玄色身影临风而立。他脸上扣着整块阴沉木雕成的面具,木纹在残火映照下仿佛流动的毒蛇。足尖轻点细枝,身形随夜风起伏如飘零的鸦羽,那双透过孔洞的眼睛像是两口冰封的深井,正将底下所有狼狈与警惕尽数收纳。
“保护殿下!”
沧月的低喝惊醒了怔忡的众人。兵刃瞬间织成密网,以马车为圆心收缩成铁桶阵形。丹青指间暗器在月光下泛出幽蓝,踏日弓弦已拉满如月。
卓烨岚抹去溅在唇边的污血,双刀在身前交错成十字,仰头喝问:
“藏头露尾之辈——报上名来!”
枯枝上的身影微微偏头,面具孔洞里的目光掠过严阵以待的众人,最终定格在玄铁马车紧闭的窗棂上。
“公主殿下,真的很难杀啊。”
那面具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营地。我推开沉重的玄铁车门,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走了下来,夜风拂过我冰冷的面颊。
“你是谁?”我抬头,目光如炬,直刺树梢上那道鬼魅般的身影。
“不过一个故人罢了。”他语气轻松,仿佛真是来叙旧,“并无恶意,只是许久未见,特来看看您。”
我的双眼死死锁住那张木纹面具,试图穿透那层阻碍,看清其下的真容。故人?我在心中冷笑,什么样的故人会选在这种尸横遍野的夜晚,以这种方式“探望”?怕是索命的敌人还差不多!我飞速在记忆中搜寻,却一时难以对号入座。
就在他微微偏头,脖颈无意间暴露在摇曳火光下的刹那——我猛地瞥见了他面具边缘之下,颈侧那颗毫不起眼、黄豆大小的暗红色血痣!
电光火石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代号伴随着无数血腥残酷的记忆碎片,冲破了脑海中的迷雾。
“哈哈哈哈……”我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而冰冷,“我当是谁,原来……还当真是‘故人’啊——”
我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彻骨的寒意,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残、夜。”
“嘶——”
身后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黄泉、沧月、丹青……所有知晓这个名字分量的人,无不骤然变色,瞳孔紧缩,握紧兵刃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此人,竟然是黄泉渡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双手沾满鲜血的——首领,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