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夏日,在紧张与压抑中艰难地推进。浑邪部的试探性攻击,如同不断敲击堤坝的浪头,虽未彻底破防,却让整个阴山防线持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这一次,浪头骤然变得汹涌起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阴山主隘口以东约八十里的一处次级隘口——狼嘴隘,突然燃起了冲天的烽火!那不是小股游骑骚扰的预警,而是代表大规模敌军进攻的最高级别告急烽燧!
几乎在烽火燃起的同时,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隘口的宁静,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几乎是滚下马背,嘶哑着向闻讯赶来的韩迁和周槐汇报:“浑邪部……至少五千骑!突袭狼嘴隘!刘都尉他们……快顶不住了!”
韩迁脸色瞬间铁青。狼嘴隘地势虽不如主隘口险要,但却是屏护侧翼、连接后方粮道的重要节点。一旦失守,浑邪骑兵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平皋,甚至截断阴山主隘口的后路!
“窦通!”韩迁厉声喝道。
“末将在!”窦通早已披挂整齐,眼中燃烧着战意与怒火。
“速率你霆击营所有能动的人,驰援狼嘴隘!不惜一切代价,把口子给我堵住!”
“得令!”窦通抱拳,转身便咆哮着点兵而去。霆击营的士卒们从营房中蜂拥而出,甲胄碰撞声、军官的怒吼声、马蹄刨地声响成一片,打破了凌晨的死寂。
“李敢!”
“末将在!”李敢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
“你射声营立刻抢占隘口两侧制高点,弩阵前移,全力掩护窦通部,阻滞敌军冲锋!”
“是!”
周槐快速补充道:“我已令冯一刀所部,从楼烦方向加紧袭扰浑邪部侧后,希望能牵制部分敌军。另外,已派人飞马前往帅府求援,并……八百里加急,报知京城!”
最后一句,他说得异常沉重。向京城求援,意味着北疆局势已到了极其危急的关头,也意味着他们承认,单凭目前北疆的力量,已难以独立应对浑邪部的全力进攻。这无疑会给远在洛阳的陈骤,带来巨大的政治压力。
韩迁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烽火连天的东方,拳头紧握:“但愿……还来得及。”
狼嘴隘的战况,比预想的更为惨烈。
守卫此处的刘都尉,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麾下虽有近千人,但新兵过半,装备也不如主隘口的鹰扬军主力。面对浑邪部蓄谋已久的突然袭击,以及绝对优势的骑兵冲锋,防线在第一时间就承受了巨大的考验。
浑邪骑兵显然吸取了慕容部强攻硬隘的教训,并未一味猛冲。他们以轻骑抛射压制城头守军,同时派出下马步卒,顶着简陋的皮盾和木盾,冒着守军稀疏的箭矢和滚木擂石,疯狂冲击隘门和墙体薄弱处。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刘都尉嘶吼着,亲自操起一张硬弓,连续射翻了两个即将爬上垛口的浑邪步卒。他左臂早已中了一箭,只是随手折断箭杆,任由鲜血浸透战袍。
新兵们哪见过这等阵势,看着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听着耳边呼啸的箭簇和敌人的嚎叫,不少人手脚发软,面色惨白。若非耿石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兵和低级军官在阵中不断怒吼、督战,甚至以身作则堵在缺口处,防线恐怕早已崩溃。
“盾!举高!不想死的就把盾举起来!”
“长枪!捅他娘的!别怕!”
“弓箭手!瞄准了再放!节省箭矢!”
耿石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他像一块顽石般钉在一段被投石机砸出缺口的墙垛后,手中横刀每一次挥出,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他身上添了好几道伤口,但动作依旧凶悍凌厉。他清楚,此刻任何一丝退缩,都可能引发雪崩般的溃败。
“都尉!东面墙梯!胡虏上来了!”一名士卒惊恐地大喊。
耿石扭头望去,只见七八个浑邪步卒已然顺着临时架设的飞梯,冒死攀上了墙头,正与守军厮杀在一起,眼看就要站稳脚跟。
“跟老子来!”耿石怒吼一声,带着身边几名悍卒便扑了过去。他没有丝毫花哨,完全是搏命的打法,合身撞入敌群,横刀横扫竖劈,瞬间砍翻两人,自己也挨了一刀,肩胛处皮开肉绽。但他浑若未觉,反而激起凶性,状若疯虎,硬生生将登上城头的敌人全部砍杀殆尽,尸体踹下城墙。
“石头哥!”一个年轻士卒看着耿石血流如注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耿石喘着粗气,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污,瞪了他一眼:“哭个屁!还没死呢!守住位置!”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了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地平线上,出现了霆击营那面熟悉的、染着血与火的战旗!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城头上,幸存的守军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士气陡然一振。
窦通一马当先,看着狼嘴隘残破的城墙和遍地的尸体,双眼瞬间赤红。“霆击营!杀——”他没有任何废话,直接率领骑兵,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捅入了正在攻城的浑邪部侧翼!
与此同时,李敢指挥的射声营弩阵也开始发威,密集的弩矢如同飞蝗,精准地覆盖了浑邪骑兵的后队和指挥所在区域,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浑邪部的攻势,为之一滞。
数日后,洛阳,修文坊。
陈骤几乎是和朝廷的正式急报同时,收到了韩迁和周槐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详细军报。信中对狼嘴隘之战的描述远比官方文书更为详尽和残酷。
“……霆击营、射声营及时赶到,血战半日,终将浑邪部击退,毙伤敌逾千,然我军亦伤亡三百余人,狼嘴隘守将刘都尉力战殉国,耿石等多名军官重伤……浑邪部虽退,然其主力未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疆防线,处处漏风,兵力捉襟见肘,若无援军,恐难久支……”
陈骤放下信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能想象出狼嘴隘下的惨烈,能感受到韩迁、周槐字里行间那沉重的压力,也能体会到窦通、李敢、耿石那些老部下在战场上搏杀时的愤怒与无奈。
北疆的惊雷,终于以一种无法忽视的方式,炸响在了洛阳的上空。
几乎是在同一天,北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被送到了紫宸殿皇帝的御案之上。朝堂之上,原本关于削减北疆军费、另派总管的争论,瞬间戛然而止。
卢杞一党的官员们暂时闭上了嘴,但眼神中的算计并未消失。他们在观望,观望皇帝的态度,也观望陈骤的反应。
英国公徐莽则第一时间上表,言辞激烈,痛陈北疆危局,请求陛下速发援兵,并强烈暗示,应让熟悉北疆情势、骁勇善战的陈骤重返前线。
皇帝在朝会上,面色阴沉地听取了兵部尚书的汇报,并未当场做出决断,只是下令枢密院、兵部即刻商议应对之策,退朝后,却单独召见了卢杞与英国公。
修文坊陈府外围,那些窥视的目光,似乎也变得更加复杂。有担忧,有幸灾乐祸,也有更深的探究。
“将军,”岳斌站在陈骤身后,声音低沉,“北疆……需要我们。”
陈骤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落在狼嘴隘的位置,久久不语。
他知道,等待的契机已经来了。但这契机,是用北疆将士的鲜血换来的。
他转过身,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传令下去,所有人,做好随时离开洛阳的准备。”
“是!”
风暴,已至。而他,这把一直被朝廷刻意收敛锋芒的战刀,是时候再次出鞘了。只是,这出鞘的过程,绝不会顺利。卢杞等人,绝不会坐视他轻易重返北疆,执掌兵权。接下来的朝堂博弈,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