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陛见的余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洛阳这座深潭中漾开层层涟漪。
陈骤受封太子少保、赐丹书铁券的消息,以及朝堂上那场短暂却尖锐的交锋,迅速通过各种渠道传遍官场和坊间。靖北侯府邸所在的修文坊,一时间竟显得有些门庭若市。各色拜帖、请柬如雪片般飞来,有真心仰慕战功的,有纯粹好奇的,更有大量心怀叵测、意图试探拉拢的。
陈骤对此一概以“车马劳顿,需静心休养”为由,婉拒了几乎所有邀约,只让栓子将拜帖分门别类整理,记录下来访者身份背景,交由老猫进一步核实。这份沉静,反倒让外界更加捉摸不透。
“将军,卢杞府上的长史今日又递了帖子,邀您过府一叙。”栓子将一份泥金拜帖放在书案上,语气带着担忧,“这已是第三次了。”
陈骤拿起帖子扫了一眼,随手丢在一旁:“告诉来人,本侯身体不适,待好转后再行拜会。”他深知,卢杞此刻相邀,绝非好意,要么是拉拢,要么是设下更深的陷阱。在摸清皇帝真正意图和卢杞底线之前,不宜贸然接触。
“英国公府也送来了请柬,是三日后的一场马球会,据说京中年轻一辈的勋贵子弟都会参加。”栓子又呈上另一份。
“马球会?”陈骤沉吟片刻,“让大牛和胡茬代我去一趟。告诉他们,多看少说,尤其管住嘴,不许与人争执,但也别堕了北疆军伍的威风。”让这两个性格鲜明的将领去接触勋贵子弟,既能示好,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展示。
“是。”
相较于陈骤的深居简出,他麾下的将领们则不可避免地更多地暴露在洛阳的视线下。
大牛和胡茬奉命参加英国公府的马球会。两人骑着在北疆驯熟的烈马,一身劲装出现在那片锦绣繁华之地,顿时引来了诸多目光。他们不善言辞,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寒暄,但当他们纵马驰骋在马球场上时,那股剽悍勇猛的气势,精准有力的击球,依旧赢得了不少喝彩,也让一些原本带着轻视的勋贵子弟收起了几分小觑之心。
岳斌则大多数时间留在府中,协助土根、铁战整顿亲卫营的防务,将陈府经营得铁桶一般。他冷峻少言,那双看透生死般的眼睛,让府中那些朝廷拨付的仆役不敢有丝毫逾矩。
白玉堂行踪飘忽,除了陈骤,无人知其具体去向。他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在洛阳的阴影里悄然游弋,与老猫的情报网络相互配合,监控着各方动向。
张嵩则主动向陈骤请命,带着几名熟悉骑兵的旧部,去了京郊的皇家马场和禁军骑兵驻地“观摩学习”。他沉默地观察着京城骑兵的训练、装备、战法,与自己熟悉的北疆轻骑做着对比,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而王二狗,作为亲卫营队正,他的战场就是修文坊及陈府周边。他带着手下弟兄,每日例行巡哨,将周边地形、人员流动、可疑迹象摸得一清二楚。他发现,窥视陈府的目光从未减少,只是变得更加隐蔽。那个卖炊饼的,换成了一个补锅的匠人;街角闲聊的闲汉,面孔也时常变换。
“头儿,东面第三家宅子,这两天有生面孔进出,像是练家子。”手下老兵汇报。
“盯紧。记下特征,报给栓子文书。”王二狗沉声下令。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中,他感觉自己握刀的手,比在战场上更需要耐心和敏锐。
北疆的消息,通过特殊的渠道,跨越数千里,断断续续传到陈骤手中。
韩迁和周槐的联名信,详细汇报了防务情况、军队整编进度以及面临的困难——主要是帅府新任总管迟迟未定,后勤补给依旧不畅,尤其是冬衣原料和药材短缺。信中最后提到,浑邪部的游骑活动范围明显扩大,与鹰扬军外围哨骑发生了数次小规模冲突,气氛日趋紧张。
“浑邪部……”陈骤看着信纸,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慕容部新败,浑邪部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是觉得鹰扬军主力南归,北疆空虚可欺?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他提笔回信,只写了八个字:“稳固防务,谨守待机。”在没有得到朝廷明确授权和支援前,他无法对北疆进行直接遥控指挥,只能寄望于韩迁和周槐的能力。
与此同时,洛阳的朝堂之上,关于北疆的争论也并未停歇。
尽管皇帝压下了王御史的弹劾,但卢杞一系的官员并未放弃。几日后的又一次常朝上,便有户部官员出班,奏称北疆军费开支巨大,如今战事已平,应酌情削减,以充实国库。又有吏部官员建议,应尽快选派干员出任北疆行营总管,理顺军政,不能长期由鹰扬军将领代管。
这些提议,看似出于公心,实则刀刀指向鹰扬军,意图进一步削弱陈骤在北疆的影响力。
这一次,英国公等人再次出面反驳,强调北疆局势未稳,慕容残部犹在,浑邪部虎视眈眈,此时削减军费、仓促换将,恐生大变。
双方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皇帝高坐御座,大多时间沉默倾听,末了,只淡淡道:“北疆之事,朕自有考量。军费、人事,容后再议。”
依旧是拖延和平衡。
陈骤通过老猫的渠道,得知了朝堂上的争论。他心中冷笑,卢杞等人果然不肯罢休,而皇帝,显然还在权衡。
“将军,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栓子忍不住问道。他整理着那些请求削减北疆军费的奏章副本,忧心忡忡。
“不急。”陈骤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开始绽放的石榴花,“让他们争。争得越厉害,北疆的真实情况,陛下才会看得越清楚。我们现在一动,不如一静。”
他需要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皇帝和朝堂真正意识到北疆危机、不得不倚重他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似乎正随着浑邪部越来越频繁的马蹄声,悄然临近。
只是不知道,当契机来临时,北疆的韩迁、周槐,以及那些刚刚经历血战、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鹰扬军将士,能否撑到那一刻。
初夏的洛阳,暖风熏人,繁花似锦。但修文坊的陈府内外,以及千里之外的阴山防线,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