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挟着黄河水汽与中原沃土的芬芳,吹拂在南下的官道上。车轮碾过被晒得发烫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离开颍州已有数日,沿途地势愈发平坦开阔,村落城镇的密度也明显增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北疆截然不同的气息——不是烽烟与血腥,而是炊烟、尘嚣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秩序感。
陈骤一行人马浩荡,引得沿途行人商旅纷纷避让侧目。那面虽略显陈旧却依旧威严的“靖北侯·陈”字大旗,无声地宣告着这支队伍的身份。
“乖乖,这洛阳城,光是外围就这般热闹?”大牛骑在马上,好奇地左右张望,看着官道两旁鳞次栉比的茶肆、酒馆和货栈,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规模宏大的庄园坞堡。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挂在马鞍旁的陌刀刀柄,这繁华景象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远比面对慕容铁鹞子的冲锋更让他心绪不宁。
岳斌驱马靠近陈骤的车驾,声音低沉:“将军,前方十里便是偃师县,按行程,明日午后当可抵达洛阳上东门。斥候回报,沿途未见异常,但……窥视的目光多了不少。”他的眼神依旧冷峻,如同鹰隼,扫过那些看似寻常的路人,总能捕捉到几缕迅速移开或刻意掩饰的视线。
陈骤在微微晃动的马车内睁开眼,嗯了一声。他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长势喜人的麦田,目光沉静。颍州的夜宴和清晨的玉佩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已平息,却提醒着水下暗流的涌动。越靠近那座天下中枢,这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清晰。
“告诉兄弟们,打起精神。洛阳,到了。”陈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岳斌耳中。
“明白。”岳斌拨转马头,向后传达指令,整个队伍的气氛无形中又肃穆了几分。
胡茬和张嵩各率一队轻骑,前出五里,交替侦察。对于习惯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他们而言,这中原官道虽平坦,却总觉得束手束脚,两旁不是田地就是屋舍,远不如旷野来得自在。
“老张,你说这京城里的贵人,是不是顿顿饭都吃羔羊肉,喝酒都是蜜里调油?”胡茬抹了把额头的汗,咧着嘴问并肩而行的张嵩。
张嵩瞥了他一眼,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鞍袋旁的箭囊,语气带着惯有的谨慎:“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进了城,规矩多,少说话,多看,多听。别给将军惹麻烦。”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洛阳城里,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到个五六品的官。”
胡茬啧了一声,显得有些烦躁:“真他娘的……憋屈。还是在北疆痛快,刀子说话,干脆利落。”
与此同时,队伍中段的几辆马车里,苏婉正小心地整理着药箱。阴山伤兵营连日不休的救治,耗尽了她的精力,南下这一路才稍稍恢复。她的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药材和器械,心神却飘向了那座陌生的帝都。完婚……这个词让她脸颊微热,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她知道,洛阳等待他们的,绝不只是封赏和婚礼。
栓子坐在另一辆车上,面前摊开着沿途记录的各州县风土人情、官员态度以及可能对将军有用的信息。他写得极为认真,偶尔停下来凝神思考,试图从那些看似寻常的接待细节中,梳理出潜在的脉络。平皋钦差堂上的经历,让他愈发明白,文字和情报,有时比刀剑更为致命。
队伍末尾,负责押运部分行李和赏赐的亲卫营士卒们,则低声交谈着,语气中既有对帝都的向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听说洛阳城的城墙,比阴山还高?”
“那是自然,天子脚下嘛!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进城去看看……”
“少做梦了,老老实实听令行事。别忘了颍州那档子事,这地方,看着太平,暗地里指不定有多少弯弯绕。”
土根和铁战骑着马,一左一右护卫在队伍最后,听着士卒们的议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是跟随陈骤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底子,对危险的嗅觉异常敏锐。这中原的繁华,在他们看来,处处透着一种不同于战场明刀明枪的凶险。
当夜,队伍在偃师驿馆驻扎。驿丞早已得到消息,接待得殷勤备至,安排的食宿远超规制,言语间极尽奉承。
陈骤依旧淡然处之,谢过之后便闭门不出。大牛、岳斌等人也被严令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饮酒误事。
驿馆房间内,油灯如豆。
白玉堂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骤身侧,低声道:“将军,老猫有消息传来。”
“讲。”
“洛阳城内,各方势力确已闻风而动。陛下态度不明,似在观望。宰相卢杞门下官员近日走动频繁。英国公府曾派人打听将军行程及……苏姑娘情况。此外,市井间已有些关于北疆缴获和将军‘拥兵自重’的流言在散布,源头指向几个与卢杞关系密切的御史。”白玉堂语速平缓,将老猫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情报一一禀报。
陈骤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卢杞,文官集团的代表,主张以文制武,对边将素来忌惮。英国公,开国勋贵之后,在军中有一定影响力,其意图不明。流言……这是发动攻击前的惯用伎俩。
“告诉老猫,继续监视,重点查清卢杞门下有哪些人跳得最欢,以及……赵崇被押解回京后的动向。”
“是。”白玉堂领命,身形一晃,已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陈骤独自坐在灯下,目光锐利。洛阳这座雄城,就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了无形的口,等待着他的进入。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古来如此。皇帝召他回京,既是赏功,也是削权,更是将他置于这漩涡中心,看他如何应对。
他并不畏惧。阴山血战,八万敌军都未能让他倒下,这洛阳城的软刀子,他也要一一接下。
只是,需要更谨慎,更耐心。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远处,洛阳方向的天际,似乎被那座不夜城的灯火映照得微微发亮。
明日,便将抵达。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平静,只剩下北疆风霜磨砺出的坚毅。
洛阳,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