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皋城内的气氛,在陈骤那番堂前质问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孙明德似乎暂时收敛了锋芒,不再急于推进那看似永无止境的“核查”,整日待在行辕内,深居简出,让人摸不清动向。赵崇虽依旧上蹿下跳,四处施压,但没了钦差的明确支持,力道终究弱了几分,更多像是在无能狂怒。
这种表面的平静,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廖文清和周槐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间歇。孙明德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一定在暗中酝酿着更致命的招数。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方面加紧整理应对可能发难的证据,另一方面,通过隐秘渠道,将平皋的僵局和潜在风险,源源不断地送往阴山,也传递给远在戈壁的冯一刀。
阴山前线,则抓紧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全力恢复元气。
李敢的回归,效果立竿见影。他虽未完全康复,无法拉弓射箭,但丰富的经验和冷峻的权威犹在。他重新接手射声营指挥,第一件事并非急于训练,而是带着木头,逐一走访营中士卒,尤其是那些经历了血战、心神尚未完全平复的老兵,倾听他们的经历,肯定他们的功绩,沉稳有力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射声营那因连日血战和战后风波而略显涣散的军心,开始重新凝聚。
王二狗和刘三儿所在的营地重建工作进展顺利,新的营房已初具雏形。虽然物资依旧紧缺,但至少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王二狗偶尔能看到李敢校尉在营区间巡视,那沉稳的身影让他觉得,天塌下来,也总有高个子顶着。
伤兵营里,也终于传来了确切的好消息。在苏婉和医官们不眠不休的照料下,熊霸渡过了最危险的感染期,伤势开始稳定愈合。他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起身,但已经能含糊地说出几个简单的词语,比如“水”、“饿”,甚至能认出经常来看他的窦通。窦通每次来,看着熊霸那虽然萎靡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脸色,都会咧开大嘴,用他那破锣嗓子吼几句“快点好起来喝酒”之类的话,仿佛这样就能把生机吼进这巨汉的身体里。
李莽的伤势恢复得慢一些,左臂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动弹不得。但或许是陈骤在平皋的举动,或许是李敢的归来,又或许是时日推移带来的麻木,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暴躁易怒,只是时常沉默地靠在床头,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苏婉能感觉到,这个悍勇的陇右游侠,正在经历一场内心风暴,一场关于未来、关于自身价值的重新拷问。
就在这僵持与恢复并存的日子里,一封来自冯一刀的密信,再次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陈骤手中,同时也抄送了韩迁、周槐。
信的内容比之前更加详尽。冯一刀汇报,他不仅“留住”了那两个小部落头人,还通过他们,接触到了更多在慕容部溃败过程中保持观望、甚至暗中欣喜的中小部落。这些部落苦慕容部压榨已久,对慕容坚的败亡乐见其成,更对能正面击溃慕容主力的鹰扬军(或者说陈骤)充满了敬畏与……结交之意。
冯一刀在信中写道:“……彼等言,慕容之败,非独将军之勇,亦乃其失道寡助,人心尽丧。彼等愿为鹰扬军作证,陈述慕容部战时强征粮草、凌虐附庸之行,亦可佐证我军缴获甚少,实因慕容溃退仓促,且其部众于溃途中自行哄抢散逸所致……”
更重要的是,冯一刀在信末提及,其中一个与浑邪部素有嫌隙的小部落头人,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在阴山决战前,浑邪大王子曾秘密接待过赵崇派去的使者,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此事极为隐秘,缺乏直接证据。
这封信,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棋局上某些原本模糊的区域!
陈骤将密信紧紧攥在手中,眼中精光爆射。冯一刀在敌后,不仅找到了能证明鹰扬军清白的“人证”,更摸到了一条可能指向赵崇通敌(或至少是纵敌)的线索!虽然证据不足,但这无疑是一把可以刺向赵崇要害的匕首!
他立刻通过土根,向周槐和廖文清发出指令:
“一、将冯一刀所获情报,尤其是关于慕容部失道寡助、溃败时内部混乱导致缴获稀少的部分,巧妙‘泄露’给平皋城内那些尚存良知、或与赵崇不睦的官员士绅,进一步瓦解对方试图在‘缴获’问题上做文章的图谋。”
“二、秘密接触那个透露浑邪部与赵崇有勾连的部落头人,设法获取更多细节,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三、阴山各部,继续加紧休整,示敌以弱,麻痹赵崇和孙明德。”
命令被迅速执行。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围绕着冯一刀送来的这些情报,悄然运转起来。
平皋城内,关于慕容部如何压榨附庸、如何不得人心,以及溃败时如何混乱不堪、导致鹰扬军无法获取大量战利品的“故事”,开始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流传,与之前陈骤堂前质问的悲壮形象相互印证,进一步巩固了鹰扬军在道义上的优势。
而对浑邪部与赵崇可能存在的勾连的调查,也在极度隐秘地进行着,如同在黑暗的沼泽中寻找微光的探险,虽然艰难,却指向了最终破局的可能。
僵持仍在继续,但主动权,正在一点点地,从孙明德和赵崇的手中,滑向那个被困在驿馆、却依旧能遥望阴山、运筹帷幄的将军手中。王二狗依旧在垒着他的墙,刘三儿在磨着他的矛,他们并不知道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但他们能感觉到,那股萦绕在头顶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似乎正在慢慢散去。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