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皋城的驿馆,远不及帅府奢华,却也清静。只是这份清静,对陈骤而言,不啻于一座精致的囚笼。门外守着两名孙明德带来的京营卫兵,名义上是护卫,实则监视。他的一切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小小的院落之内。
核查账目的命令已正式下达。赵崇派来的几名书记官,连同孙明德带来的户部属员,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核验团队”,进驻了将军府(原廖文清办公处),要求调阅所有关于阴山战事的文书档案——从兵力调动、粮草消耗、军械损毁,到阵亡抚恤、缴获清单,事无巨细。
廖文清按照陈骤事先的吩咐,表现得极为“配合”。所有明面上的册籍,包括那份如实记录惨重伤亡和巨大消耗的战报,以及那份寥寥无几的缴获清单,都毫无保留地呈交上去。但他暗中下令,所有文书在抄录副本时,都需由栓子、豆子等绝对可靠之人经手,确保与原件一字不差。同时,那些记录赵崇掣肘、浑邪部异动的密档,被转移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核查工作进展得“如火如荼”。帅府的书记官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对着一笔笔账目吹毛求疵,反复诘问。
“这一笔三千石粮草的损耗,为何只有陷阵营岳斌的单方面签押?运粮民夫的画押凭证何在?”
“这批箭矢报损十万支,但根据入库记录,此前平皋库存仅八万,多出的两万从何而来?可有批文?”
“阵亡名录中此人籍贯填写不清,需发回原籍核对,抚恤暂缓发放!”
种种刁难,层出不穷。廖文清面色平静,一一应对,引经据典,出示凭证,但心中怒火早已滔天。他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是想从这庞大的消耗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纰漏”,坐实鹰扬军“靡费国帑”的罪名,甚至构陷“贪墨”。
栓子坐在文书房里,看着那些户部官员拿着朱笔,在阵亡名录副本上勾勾画画,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质疑,气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保持冷静,继续誊写那些被退回要求“修正”的文书。
阴山前线,韩迁和周槐的压力巨大。陈骤不在,所有军务压在他们二人肩上。不仅要处理战后繁重的休整、练兵、防务事宜,还要时刻关注平皋的动向,通过隐秘渠道与陈骤、廖文清保持联系。
“赵崇这是想把我们拖死在文书堆里!”韩迁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周槐道,“将军被困平皋,冯一刀在敌后不能妄动,各营重建缺乏物资补充……时间拖得越久,对我军越不利!”
周槐目光阴沉:“他们就是在等,等我们露出破绽,或者……等我们自行崩溃。必须稳住军心。”他想了想,道:“加大对各营的巡查,尤其是窦通那里,决不能让他闹出事端。另外,催促金不换,尽快将能修复的军械整理出来,哪怕只是样子,也要让士卒们看到我们在行动。”
命令传达下去,鹰扬军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笼中焦躁地徘徊,舔舐伤口,却无法挣脱束缚。
王二狗和刘三儿明显感觉到营地里气氛不对。军官们的脸色比战时还要难看,各种流言蜚语在底层士卒中悄悄传播。
“听说朝廷来的大官怀疑将军贪了军饷?”
“放屁!将军是那样的人吗?”
“那为啥把将军扣在平皋?为啥抚恤的钱还不发下来?”
“谁知道呢……这仗打的,赢了比输了还憋屈……”
王二狗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堵得慌。他不懂朝堂那些事,但他相信陈骤。他只能把力气都用在重建营地上,把墙垒得再高一点,把壕沟挖得再深一点。
伤兵营里,苏婉也感受到了这种压抑。药材补给被帅府以“核查期间,一切物资暂停调拨”为由卡住,伤员的痛苦因此延长。她看着那些因缺医少药而伤势恶化的士卒,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只能更加细心地照料,用言语安慰。
熊霸依旧虚弱,但意识清醒了不少。他能感觉到周围紧张的气氛,浑浊的眼睛里时常流露出困惑和不安。李莽则更加暴躁,几次咆哮着要冲出伤兵营去平皋“问问那些狗官到底想干什么”,都被亲兵死死拦住。
驿馆内,陈骤并未坐以待毙。他虽不能外出,但土根和铁战想方设法与外界保持着联系。他通过密信,向韩迁、周槐下达着一条条指令,调整着阴山的防务和应对策略。同时,他也让周槐将那些关于赵崇掣肘的证据,巧妙地、分批地“泄露”给一些与帅府若即若离、可能保持中立的官员,埋下钉子。
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方狭小的天空,目光沉静如古井。他知道,赵崇和孙明德编织的这张网,看似严密,却也并非全无破绽。他们的根基在于“程序”和“账目”,而鹰扬军的根基,在于血战换来的大义和军心。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或者,创造一个时机。
“冯一刀那边……有消息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身后的土根低声道:“刚接到飞鸽传书,冯校尉已‘请’到了两个依附慕容部的小部落头人,正在‘妥善招待’。”
陈骤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蛛网已张,困兽犹斗。这盘棋,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