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与濒死的哀嚎,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最终被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取代。阴山隘口前,只剩下风穿过残破旌旗和断刃的呜咽,以及……那浓郁到化不开、仿佛有了实质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胜利的狂喜,如同短暂的火焰,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迅速熄灭,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空落落的茫然。
王二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段熟悉的矮墙废墟的。他机械地迈动双腿,脚下是粘稠的血泥,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仿佛踩在无数腐烂的躯体上。视线所及,尽是断肢残骸和破碎的兵甲,蓝色与黑色的布料、血肉、泥土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靠着半截焦黑的木桩滑坐下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背上的伤口早已麻木,新的创口火辣辣地疼,但这些 痛楚,似乎都远远不及心底那片巨大的、空荡荡的回响。
刘三儿默默坐到他旁边,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清水递过来。王二狗接过来,木然地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激不起半点生机。
周围陆续有幸存下来的士卒聚集过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庆祝。他们只是互相靠在一起,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如今却已化为炼狱的阵地。一些伤势较轻的,开始自发地、沉默地在尸堆中翻找,试图辨认出尚存气息的同袍,或是将那些还算完整的尸体拖出来,勉强排列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恸。偶尔,会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泣,随即又迅速消失在风中。
中军旗重新立了起来,但飘扬在满是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中,也显得有些沉重。
陈骤在土根、铁战的护卫下,行走在尸山血海之间。他的脚步很慢,目光扫过每一处惨烈的战场遗迹,看着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永远凝固在这片土地上。这里不仅有慕容部的士兵,更有无数他熟悉的、来自陷阵营、霆击营、破军营……的鹰扬军儿郎。
他看到岳斌正指挥着残存的陷阵营士卒,将一面被鲜血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营旗,小心翼翼地从一堆尸体下抽出,郑重地叠好。他看到窦通拄着战斧,站在一片铁鹞子的残骸中间,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这个一向粗暴悍勇的汉子,此刻背影却显得异常萧索。他看到大牛沉默地挥舞着陌刀,不是在杀敌,而是在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用来安置阵亡破军营将士的遗体。
韩迁和周槐跟在陈骤身后,同样面色凝重。胜利的代价,太过惨重了。
“初步统计,我军……阵亡及失踪者,恐逾一万五千……重伤者,不下三千……”韩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口。
陈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走到一处较高的土坡上,望着下方那片无边无际的死亡之地,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残阳的光辉落在他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上,勾勒出坚毅却难掩疲惫的轮廓。
“厚葬阵亡将士,尽力救治伤员。”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的名字,一个都不能少,都要记下来。”
平皋城,将军府后院。
当阴山大捷、慕容溃败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般传回时,整个平皋先是陷入了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百姓涌上街头,奔走相告,泪流满面。持续数月的恐慌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然而,将军府内,廖文清在短暂的振奋之后,立刻陷入了更加繁重的工作。捷报要拟写,要呈送帅府,要通告全城,甚至要准备送往洛阳。阵亡将士的名录需要最终核实、整理、造册。抚恤的安排,伤员的接纳,战利品的清点……千头万绪,如同潮水般涌来。
栓子面前的纸张堆得更高了。他握着笔,手依旧在抖,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他知道,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将成为这场胜利最沉痛的注脚。他写得更加认真,更加缓慢,仿佛要将那些逝去的生命,牢牢刻印在历史的记忆中。
豆子和小六跑前跑后,传递消息,协调物资,虽然疲惫,但脸上都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光彩。
阴山前线,夜幕缓缓降临。
朱老六带着火头军,终于将热腾腾的、虽然简陋却管饱的饭食送到了阵地上。没有往日的喧闹,幸存的士卒们默默地排队领饭,默默地蹲在废墟间吞咽。食物温暖了冰冷的肠胃,却难以驱散心头的寒意。
王二狗扒拉着碗里的糊状食物,味同嚼蜡。他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点燃了无数的火堆,那是同袍们在连夜清理战场,焚烧敌人的尸体,以及……辨认和收敛己方阵亡者的遗体。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忙碌而沉默的身影,如同在为这片死亡之地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刘三儿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碗,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漏了出来。他想起那个总是把干粮分他一半的同乡,想起那个在第一次守夜时教他听风声的老兵,他们都留在了这片山上。
王二狗放下碗,伸手用力揽住刘三儿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自己的眼眶也早已湿润。
胜利的旗帜,终究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染红的。当喧嚣散尽,留下的只有这血色归寂的沉重,以及生者必须背负着逝者的期望,继续前行的宿命。阴山的月光,清冷地洒落,照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也照在每一个幸存者疲惫而复杂的脸上。战争结束了,但生活,以及生活带来的所有伤痛与责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