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皋城,鹰扬将军府。
虽已近年关,府衙内却无半分松懈喜庆之气。文书往来、粮秣调度、人员安置……各项事务千头万绪,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灰尘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
偏厅一角,豆子和小六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豆子年纪稍长,性子沉稳,负责核对各营呈报上来的功绩簿与抚恤名单,他握着笔,眉头紧锁,生怕漏掉一个名字,写错一个数字。小六则灵活些,负责抄录、归档往来文书,手腕酸麻也不敢停,嘴里不时嘟囔着:“这洛阳来的公文,废话真多,绕来绕去,直接说事不成么……”
“慎言!”豆子头也不抬,低声呵斥,“府衙重地,岂可妄议上峰?”
小六缩了缩脖子,偷眼看了看坐在上首、正与一名郡府来的仓曹掾属交涉的廖文清,压低声音:“豆子哥,我就是说说……你看廖主簿,这都忙得脚不沾地了,眼窝都陷下去了。听说前线封赏了,咱们府里是不是也能松快些?”
豆子笔下不停,叹了口气:“前线是搏命换来的赏赐,咱们守家的,更得把后方打理妥当,不能让将军分心。这些文书,便是咱们的战场。”
正说着,栓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他刚随最后一批运送阵亡将士遗骸和重伤员的队伍从阴山回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悲戚与疲惫。他先向廖文清复了命,便默默走到豆子和小六旁边,拿起一摞待抄录的文书,埋头就写。
小六凑过去,好奇地问:“栓子,前线……到底啥样?听说惨得很?”
栓子握笔的手顿了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原,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王二狗、刘三儿那些熟悉面孔上的麻木与疲惫。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道:“……别问。把活儿干好,就是对前面弟兄最大的帮忙。”他不再多言,只是抄写的速度更快,字迹也略显潦草,仿佛想用忙碌掩盖什么。
豆子看了栓子一眼,默默将一杯温水推到他手边。
廖文清打发走了仓曹掾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这三个忙碌的年轻文书。豆子细致,小六机灵,栓子经过战火洗礼后愈发沉静,都是好苗子。他开口道:“豆子,核对完的抚恤名单,即刻呈送郡府,催促他们尽快拨付,不得延误。小六,将今日所有涉及军械物资调拨的文书单独归类,我要再审一遍。栓子……”他顿了顿,“你刚回来,本应让你休息,但府中人手实在不足,这些关于北疆各郡民情舆情的汇总,你梳理一下,摘出要点。”
“是,主簿!”三人齐声应道。
廖文清看着他们,语气稍缓:“年关将至,府中会按例发放些米肉薪炭,你们也辛苦了一年。只是如今局势非常,万事需更加谨慎,尤其是与外界往来,切记祸从口出。”
“谨遵主簿教诲!”
三人再次投入忙碌。小六一边分类文书,一边偷偷对豆子小声道:“豆子哥,听说将军晋了侯爵,还是啥副都护?咱们将军府,是不是以后就更威风了?”
豆子还没回答,旁边的栓子忽然闷闷地插了一句:“威风不威风不知道,我只知道,阴山脚下,又添了好几千座新坟。”
小六脸上的兴奋顿时僵住,讪讪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与此同时,北疆行营总管王潜的帅府内,一间僻静的书房中。
王潜屏退了左右,独自看着手中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洛阳的密信。信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来自朝中一位与他私交甚笃的重臣。信中除了例行问候,更多的是对北疆局势的“关切”。
“……鹰扬骤起,功高难赏,朝野侧目。陈骤虽勇,然年少位尊,恐非国家之福。兄坐镇北疆,威望素着,当思善后之策,或分其权,或抑其势,总需未雨绸缪,以免尾大不掉,反噬其身……”
王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他赏识陈骤之才,亦知其忠心,但朝中的风向和这封密信,都让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陈骤和鹰扬军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杀敌固然痛快,却也容易伤及持刀之人。
他想起高望离去前,私下对他说的那句话:“王帅,北疆安稳,系于您一身。有些事,当断则断啊……”
是继续力保陈骤,顶着朝堂的压力,维持北疆目前的强势?还是顺势而为,稍稍压制一下鹰扬军的气焰,以换取朝中的“安心”?
王潜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他提起笔,蘸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这封回信,该如何写?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平皋城与阴山大营,虽相隔百里,却同样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加速涌动。豆子、小六、栓子他们处理的每一份文书,王潜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影响着这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军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