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使高望下榻的营帐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了北地的严寒,却驱不散帐内若有若无的紧绷感。高望已卸下官袍,换上一身锦缎常服,慢条斯理地品着亲随沏上的热茶。他对面,坐着奉召前来的周槐。
“周司马,不必拘礼。”高望放下茶盏,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咱家离京前,陛下还特意问起北疆情形,尤其关心王帅与陈将军是否同心协力,共御外侮。毕竟,帅府前番出了那等纰漏,实在令人心惊。”
周槐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微微欠身,措辞谨慎:“回高常侍,王帅与陈将军皆为国之柱石,阴山一战配合无间。帅府内鬼一事,王帅已雷霆处置,相关人等皆已明正典刑。如今北疆上下,同心同德,绝无二心。”
“哦?”高望眉毛微挑,拖长了语调,“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只是……咱家听闻,陈将军麾下这鹰扬军,自成一格,法令严苛,赏罚皆由将军府出,倒似……倒似有些水泼不进的模样?”
他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如细针般刺向周槐。
周槐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常侍明鉴。北疆战事频仍,胡骑来去如风,若事事请示朝廷,恐贻误战机。陈将军乃奉王帅之命,专责征伐,故在军务上略有专断之权,一切皆是为了战事所需,且所有重大决策、功过赏罚,皆有详文呈报北疆行营及兵部备案,绝非拥兵自重。”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法令严苛,实因北疆环境恶劣,非如此不足以锤炼精兵。阴山之战,若非平日操练得法,将士用命,恐难挡胡虏五万铁骑。军中将士,对陈将军唯有敬服,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
高望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不置可否。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炭火燃烧声。
半晌,高望才幽幽开口:“周司马是聪明人,咱家也就不绕弯子了。陛下对陈将军自然是信重的,否则也不会委以重任,厚加封赏。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朝中盯着北疆,盯着鹰扬军的人,不在少数。陈将军年轻气盛,战功赫赫,难免招人嫉恨。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权,握得,显不得。这个道理,周司马在将军身边,还需时常提点才是。”
他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周槐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常侍教诲,周槐铭记于心。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将军,恪守臣节,不负皇恩。”
“嗯。”高望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周司马深明大义,咱家也就放心了。来,尝尝这茶,是陛下赏赐的贡品,滋味如何?”
与此同时,陈骤并未在自己的帅帐中,而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伤兵营。
大部分伤员已经歇下,只有值夜的医徒在轻声走动。苏婉还在灯下整理着医案,烛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神情专注。
陈骤没有打扰她,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床铺。李敢醒着,正靠着枕头,借着昏暗的灯光在看一本兵书。见到陈骤,他挣扎着想坐直些。
“躺着。”陈骤按住他的肩膀,在一旁坐下,“感觉如何?”
“好多了,劳将军挂心。”李敢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精神尚可,“听说钦使到了?封赏如何?”
陈骤将圣旨内容简单说了。李敢听完,沉默片刻,低声道:“晋爵封官,却按兵不动……将军,朝中这是要我们固守,暂缓北上?”
陈骤点了点头:“意料之中。一场大胜,需要时间消化。朝堂上的平衡,也需要重新维系。”
李敢叹了口气:“只可惜,给了浑邪部喘息之机。”
“无妨。”陈骤目光沉静,“鹰扬军也需要时间休整,消化战果,整合新兵。磨刀不误砍柴工。”
两人又聊了几句营中事务,陈骤见李敢面露倦色,便让他好好休息,起身离开。经过苏婉桌案时,他脚步顿了顿。
苏婉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
“还没休息?”陈骤问。
“整理完这些便睡。”苏婉轻声道,看了看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钦使……可还顺利?”
“嗯。”陈骤应了一声,看着她灯下柔和的轮廓,心中那因朝堂风波而生的些许烦躁,似乎平复了许多,“你也早些歇息,不必太过劳累。”
“我知道。”苏婉微微颔首。
没有更多的言语,陈骤转身走入帐外的风雪中。苏婉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怔了片刻,才重新低下头,继续书写,只是笔尖似乎比刚才更稳了些。
王二狗和刘三儿领到了封赏——王二狗升了队副,赏了五匹绢;刘三儿得了一贯钱。对于普通士卒而言,这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刘三儿捧着那贯钱,有些不知所措:“队副,这钱……”
王二狗将绢布塞进行囊,淡淡道:“收着,寄回家去,或者买点实用的东西。别乱花。”
“哎!”刘三儿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钱收好。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队副,你说……朝廷不让咱们继续打,是怕咱们功劳太大吗?”
王二狗正在磨刀的手停了一下,瞥了他一眼:“上面的事,少打听。记住,当兵吃粮,保家卫国,听令行事。该打的时候,将军自然不会手软;不让打,就好好操练,把本事练硬实。”
“我明白了。”刘三儿似懂非懂,但不再多问。
营区各处,领到赏赐的士兵们大多喜形于色,暂时将战场上的惨烈和未来的隐忧抛在脑后。唯有中军核心的少数人明白,高望的到来和那道按兵不动的口谕,意味着鹰扬军这艘刚刚经历风浪的战船,又将驶入一片布满暗礁的水域。
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鹰扬军大营在封赏的余温与未知的暗流中,沉沉睡去。只有巡夜士兵坚定的脚步声,和风中隐约传来的金柝声,昭示着这片土地,从未真正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