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将军府的开府建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整个北疆行营都为之侧目。一万两千人的兵额,意味着大量物资、军械、马匹的倾斜,也意味着原本属于其他将领碗里的肉,被硬生生分走了一大块。暗地里的眼红、非议,甚至故意拖延、掣肘,在所难免。
陈骤对此心知肚明。他深知,王潜的信任和朝廷的任命只是开始,要想真正站稳脚跟,让这一万两千人如臂使指,靠的不是官印兵符,而是实打实的掌控力和凝聚力。
将军府暂设于原前锋军大营,只是规模扩大了数倍,新立了辕门,挂上了“鹰扬”旗号。进出的将吏明显增多,气氛忙碌而肃杀。
韩迁作为长史,压力最大。他不仅要处理原前锋军的军务,还要对接行营,接收、分配拨付给新编各营的粮秣、军饷、甲胄器械。行营那边负责具体调拨的官吏,少不了各种推诿、拖延,或是送来些以次充好的货色。
“将军,行营军械司说,新弩要下月才能到位,先拨付一批旧弩充数,弓力不足,且多有损坏。”韩迁拿着一份文书,眉头紧锁地向陈骤汇报。
陈骤正在查看北疆地图,头也没抬:“旧弩照收,记录在案,让廖主簿拟文,说明情况,报王帅知晓。另外,让老猫想想办法,看看边市或者……其他途径,能不能先弄一批应急。”
“明白。”韩迁点头,又道,“还有,朔风营报上来,拨付的战马多有老弱病残,不堪骑乘。胡茬那边已经骂娘了。”
“告诉胡茬,稳住。马匹我来想办法,让他先抓紧训练现有骑兵和新兵的基础骑术。”陈骤顿了顿,“霆击营和疾风、劲草两营情况如何?”
“窦校尉那边倒没什么,新兵蛋子再多,他也有办法操练。就是岳将军那边……”韩迁犹豫了一下,“疾风、劲草两营的几位原校尉,对并入我军,似乎有些……不太情愿,操练时偶有阳奉阴违。”
陈骤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向韩迁:“意料之中。让岳斌按他的规矩来,不必顾忌。若有公然违令者,抓几个典型,军法处置。你私下可以接触一下那几位校尉,摸摸底,看看是想要更多自主权,还是单纯不服气。”
“是。”韩迁领命而去。
陈骤站起身,走到帐外。校场上尘土飞扬,吼声震天。
东侧是岳斌的陷阵营和窦通的霆击营在合练。岳斌要求的是绝对的纪律和同步,阵列如山,进退如一。而窦通则更注重个人的勇力和小队的配合爆发,喊杀声格外狂野。两种不同风格的操练挨在一起,难免有些格格不入。一名霆击营的新兵冲得太猛,差点撞进陷阵营的队列,立刻被陷阵营的一名队正冷着脸呵斥出去。那新兵不服,梗着脖子想争辩,被赶过来的窦通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看什么看?队列都不会站还有理了?给老子滚回去加练!”
西侧是石墩的地盘。新补入各营的兵员都在这里进行“回炉”训练。石墩的破锣嗓子响彻云霄,冯一刀、木头、李顺如同三尊煞神,手持木棍,穿梭在队列中,动作稍有迟滞便是毫不留情的一棍子下去。新兵们叫苦不迭,却无人敢反抗。
“手臂抬平!没吃饭吗?”
“步子!跟上!谁掉队今晚别想吃饭!”
“老子告诉你们,现在多流汗,战场上才能少流血!不想被胡虏砍了脑袋当尿壶,就给老子往死里练!”
更远处,靠近马厩的空地上,胡茬和赵破虏正在操练朔风营的骑兵。胡茬吊着的那只胳膊似乎完全不影响他骂人,他骑在马上,对着那些控马还不熟练的新兵咆哮:“夹紧马腹!腰是死的吗?缰绳不是让你拽着玩的!赵破虏,带几个人,给他们示范!”
赵破虏应声而出,带着几名老骑兵,策马小跑,时而加速,时而转向,动作流畅自然,引得新兵们阵阵羡慕。
陈骤默默看着这一切。混乱,忙碌,甚至有些嘈杂,但这就是整合必经的过程。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手段。
他信步走到斥候都的营地。这里相对安静,老猫和谢远正在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前低声交谈,瘦猴等几个骨干斥候在一旁擦拭保养着弩箭和短刃。
“情况如何?”陈骤问道。
老猫指着地图上几个标记:“浑邪部主力仍在阴山以北休整,但小股游骑活动频繁,最近已接近到我防线五十里内。另外,戈尔泰逃回去后,浑邪大王子暴怒,斩杀了几名作战不力的千夫长,内部似乎更不稳了,但对我们的敌意也更重。”
谢远补充道:“新编各营的军官背景,初步摸了一遍,疾风营校尉张嵩,是原赵副都护的人,劲草营校尉李敢,似乎与已故的郑长史有些远亲。都已记录在案。”
陈骤点了点头:“继续盯着,浑邪部那边,尤其注意其粮草集结和部落调动的迹象。内部这些,先记下,只要不公然违抗军令,暂且不动。”
离开斥候都,陈骤又转到伤兵营。苏婉正在指挥医徒们晾晒药材,见到陈骤,她停下手中的活计。
“将军。”她微微颔首。
“营中伤员可还安稳?”陈骤问。升任将军后,两人见面似乎多了几分无形的距离。
“重伤员都在稳定恢复,大牛将军已能披轻甲参加操练了。新送来一批防治伤寒的药材,很及时。”苏婉语气平和,汇报着工作。
“那就好。你自己也多注意休息。”陈骤看着她清瘦了些的脸庞,说道。
苏婉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陈骤知道,有些关心,不宜宣之于口。他转身离开,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回到中军帐,周槐正在等他。
“将军,行营转来朝廷文书,关于野狐岭之事,朝廷已有定论,认定乌木台勾结郑弘余孽,蓄意破坏和谈,其行径与浑邪部主部无关,然浑邪部驭下不严,亦有过失。责令我部加强戒备,严防其报复。”周槐禀报道。
“意料之中。”陈骤道,“朝廷暂时不想扩大事端。这也给我们争取了整军的时间。”
“还有,”周槐压低声音,“属下通过马老六的线,隐约听说,浑邪大王子正在暗中联系西边的几个小部落,许以重利,似有联合之意。”
陈骤眼神一凝:“消息可靠?”
“马老六说,有七分把握。具体细节,他还在设法打听。”
“让他小心,宁可慢,不可暴露。”陈骤吩咐道。西边若再起波澜,北线的压力将倍增。
处理完这些事务,天色已晚。陈骤走出大帐,看着营中渐次亮起的灯火,以及远处校场上依旧不曾停歇的操练呼喝声。
整合的痛苦,外部压力,内部暗流……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但他没有退缩的余地。
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对身后的土根道:“去告诉韩长史,明日我亲自去各营巡视操练,尤其是疾风、劲草两营。”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一点点地将这一万两千人,真正锻造成属于他陈骤的“鹰扬”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