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兵们分吃了筛过得、依旧拉嗓子的粟米粥,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总算多了几分活气,不再是那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但陈骤知道,这远远不够。
旅帅的亲兵很快又来了,丢下一句硬邦邦的命令:“代理队正陈骤,即刻起,你部负责巡防东城墙乙段至丙段垛口,谨防敌军溃兵或细作潜回!十二时辰不能断哨!”
命令下达,那点刚刚因吃饱肚子而产生的微弱满足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压力。巡防?就他们这七个伤疲之众?还要十二时辰不断?
但没人敢抱怨军令。
陈骤咬着牙,把那点可怜的伤药又仔细分了分,让每个人尽量都带点在身上。然后开始分配这要命的任务。
“两个人一组,一个时辰一轮换。”陈骤看着手下这六个人,脑子飞快地转着。大牛和瘦猴肯定不能一组,这俩一个太莽一个太怂。老王得带一个……他自己也得带一个。
“老王,你和赵四守头一岗。”他指了指那个腿伤稍轻些的老兵。“大牛,你和钱四第二岗。”钱四是另一个幸存的老兵,性子还算沉稳。
“瘦猴,”陈骤看向一脸不情愿的瘦猴,“你跟我第三岗。”
“啊?狗剩哥……队正,我这身上还疼着呢……”瘦猴立刻龇牙咧嘴地卖惨。
“疼也得去!不然现在就让你真疼起来!”陈骤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瘦猴立刻蔫了。
分派完岗哨,更大的难题来了——怎么巡?那段城墙刚经历过血战,破损严重,哪里是重点?遇到敌人怎么办?是固守待援还是主动追击?这些以前都是老队正琢磨的事,现在全压到了陈骤头上。
他大字不识,更没看过布防图。但他有眼睛,有脑子,有昨天用命换来的经验。
他带着第一岗的老王和赵四,亲自沿着需要负责的那段城墙走了一遍。脚步踩在凝固发黑的血痂和破碎的砖石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这里,”陈骤停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垛口,指着外面,“下面是个死角,容易藏人,多看两眼。”
他又走到一架被烧毁大半的云梯残骸旁,用脚踢了踢:“这玩意堆在这儿,挡视线,但也算个掩体,真有事,可以躲后面射箭。”
他一路走,一路指着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一段阴影特别浓的城墙拐角、一个被尸体半掩着的藏兵洞入口、一处从城内民居能比较容易攀爬上来的破损点……
他的指令依旧粗野直接:“瞅见没?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尿尿都得盯着点,别说藏个人了!”“这洞,扔个火把进去照照,别傻乎乎把脑袋伸进去看!”“这儿墙矮,留神底下有没有人搭人梯!”
老王跟在他身后,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小子指出的地方,确实都是些容易疏漏的要害。赵四也收起了些许轻视,认真记下。
陈骤没什么大道理,全凭的是昨日厮杀时对这片区域的生死体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哪里容易遭到攻击,哪里适合偷袭,他身体比脑子记得更清楚。
安排完巡防要点,回到临时歇脚的地方,还没喘口气,麻烦又来了。
两个穿着不同号衣的辅兵吵吵嚷嚷地找了过来,为的是争抢堆放在陈骤他们休息处附近的几架还算完好的梯子。
“这明明是我们先看上的!要运去修补西面营栅!”
“放屁!这是我们辎重营登记在册的!得先紧着中军大帐的防务!”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手,最后一齐扭过头,对着看起来像是头儿的陈骤吼道:“你说!这梯子归谁?!”
陈骤一个头两个大。他哪知道这梯子该归谁?他只想把这俩呱噪的家伙扔下城墙。
但他现在是队正。
他阴沉着脸,走到那几架梯子前,看了看,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其中一架梯子的横档上。
“咔嚓!”一声脆响,那横档应声而断。
争吵的两人瞬间哑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吵什么吵?”陈骤恶声恶气地说道,指着那架坏了的梯子,“这架,归你们营栅的,搬走!剩下的,”他指着另外两架,“中军大帐要紧,搬走!赶紧滚蛋,别挡着老子布防!”
那俩辅兵看着陈骤那副凶神恶煞、仿佛再不搬走就要动手砍人的模样,又看了看那架被轻易踹坏的梯子,咽了口唾沫,居然不敢再争,悻悻然地抬起各自“分到”的梯子,灰溜溜地走了。
大牛在一旁咧开大嘴傻笑:“队正,厉害啊!”
老王也微微摇了摇头,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陈骤哼了一声,心里却松了口气。他不懂调停,但他懂怎么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或者东西。虽然浪费了一架好梯子,但省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傍晚时分,苏婉果然又来了。她换洗了衣服,但眉宇间的疲惫更深了。她仔细检查了每个伤员的伤口,换药,看到情况没有恶化,似乎稍稍安心。
她看到陈骤正在笨拙地试图用一根炭条,在破布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记录巡哨轮次,旁边还摆着几块小石子代表不同的人。
苏婉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陈骤:“这是些艾草和薄荷,点燃了熏一熏,能驱些蚊虫,也能让空气好些。夜里值守,或许用得上。”
陈骤愣了一下,接过那还带着淡淡药香的小纸包,喉咙动了动,干巴巴地道:“……多谢。”
苏婉没再多言,只是又叮嘱了一遍伤员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去,她还有太多的伤患要照料。
夜色渐深,城墙上升起寒意。陈骤安排好了第一轮哨岗,自己抱着那根卷刃的长矛,靠坐在冰冷的墙垛下。
手里捏着那包小小的药草,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丝清苦的香气,与周围的血腥腐臭格格不入。
他看着远处城内零星的火焰和更远处漆黑的旷野,听着身边弟兄们疲惫的鼾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口令声。
当这个代理队正,比他想象得更难,更累,更憋屈。要操心吃喝拉撒,要应付各路牛鬼蛇神,要处理一堆狗屁倒灶的破事。
但……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他不再只是一个听令冲杀、随时可能变成冰冷数字的小卒。他手下有七个人指着他活命,有一段城墙需要他看守。
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个清冷女医师的、带着药草味的关切。
他攥紧了手里的药草包,目光投向黑暗深处,变得更加沉凝。
活下去。带着弟兄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