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52年的初夏,绛都的血腥味漫过宫墙,碾碎了满地槐花落蕊。
晋国司寇的囚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轧得血污四溅,车中箕遗、黄渊等人的头颅滚撞着车壁,尚未凝固的血珠滴落在砖缝里——这是范宣子为“栾盈谋逆”罪名献上的第十颗人头。
相府内,范宣子将一卷“栾氏党羽名录”狠狠掼在案上,青铜镇纸“当”地弹起,震得墨汁泼溅,恰好将“栾盈”二字晕成一团狰狞的黑。他指着名录上的名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如骨,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传令全境,栾盈叛逃,凡藏其党羽、私通其信者,与叛贼同罪,诛三族!”
此时的栾盈正牵着战马,在楚地通往齐境的密道里疾行。密道壁上的苔藓滑腻如油,马蹄踏碎积水,冰凉的水花溅得裤脚沉重。
他从楚国借来的佩剑还在鞘中发烫,却没来得及为楚国效命,就听闻范宣子在绛都大开杀戒的噩耗。楚康王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眼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曾拍着他的肩、许诺“必助你归晋复位”的君主,在范宣子派来的使者递上厚礼后,终究只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连眼尾都没扫他一下。“晋人容不下我,楚人靠不住,只剩齐国了。”
栾盈抚摸着剑鞘上蟠螭纹的楚式纹饰,指节因攥紧缰绳而泛白,喉间泛起的苦涩,比密道里的积水更凉。
临淄宫的消息比栾盈的马蹄更快。
齐庄公握着崔杼递来的急报,拍案大笑,酒樽里的酒液晃出杯沿,溅湿了案上兵书的“攻晋”二字:“范宣子这老匹夫自断臂膀,倒给我送来了一把削晋的利刃!”
崔杼垂首躬身,鬓角的白发随动作轻轻颤动,指尖却在袖中攥成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老茧:“主公,晋强齐弱,范宣子正欲寻伐齐的由头,接纳栾盈必引火烧身,不可不防啊。”他这话一半是肺腑——齐国刚从平阴之败中缓过劲,经不起再挑战事;一半是试探——庄公私通棠姜的流言已传遍都城酒肆,如今又要引栾盈这颗祸星入境,齐国的安稳早被他的野心搅得七零八落。
齐庄公却没听出弦外之音,挥袖推开酒樽,酒液洒在金砖上晕开:“备厚礼,牵我的‘踏雪’,我要亲自去平阴边境接栾卿!”
崔杼望着庄公张扬离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摩挲着一枚菱形玉簪——那是棠姜前日偷偷塞给他的,冰凉的簪尖硌着掌心,“主公每次来,都用它挑开我的衣襟”的低语还在耳畔,眼底的隐忍凝成霜——他扶立的君主,终究是个将齐国拖入险境的浪荡子。
栾盈入齐的消息刚随北风刮到卫境,宿邑的城头已燃起烽火。
宁喜披甲立于城垛后,甲叶上凝着的血冰未化,冷意透过甲片渗进骨缝,手中长剑的血珠顺着剑脊滚落,砸在冻硬的城砖上碎成暗红的点。“孙林父!你勾结殇公逐主公,今日血债该还了!”他高声喝骂,声音震得城上旌旗猎猎作响,城垛后埋伏的弓箭手已将弓弦拉成满月。
三年前宁殖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槁的指节几乎嵌进他肉里,“必助献公复位,否则宁氏无颜见列祖列宗”的叮嘱还在耳畔,如今他终于兑现承诺——率私兵连夜突袭宿邑,将孙林父的势力连根拔起。
孙林父骑着快马奔逃时,背后的宿邑已被火光吞噬,披风被火星燎出几个破洞,冷风灌进去刺得脊背发麻。他咬着牙往晋国方向疾驰,牙齿咬得腮帮发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晋平公若能助我复起,我愿以卫国为晋之藩篱,岁贡再加一倍!”
戚地的城楼上,卫献公望着朝歌方向的火光,手指攥得发颤,连带着那枚被七年流亡岁月磨出薄茧的玉佩都在掌心打滑——这是当年晋平公赐他的信物,是他寒夜中抱在怀里取暖的念想。
子鲜从怀中掏出宁喜的密信,绢布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障碍已除”四个篆字力透纸背,墨痕都带着决绝。“晋国那边有消息吗?”
卫献公急切地抓住子鲜的手腕,指节用力得发白,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子鲜点头,将声音压得极低,怕被风卷走:“孙林父已奔晋求援,晋平公派韩起传话,说‘卫国内政可复,但岁贡需加三倍,且卫需出兵助晋防齐’。”
卫献公猛地攥紧玉佩,锋利的玉棱硌得掌心生疼,却笑得眼角渗出泪,泪水砸在冰冷的城砖上:“三倍便三倍!别说出兵,就算让我亲赴绛都为质,只要能回朝歌,我什么都应!”他望着火光中模糊的朝歌轮廓,声音发颤却斩钉截铁,像在对七年的屈辱发誓。
与卫、齐的刀光剑影不同,鲁国的曲阜正上演着一场“止盗之争”。
季武子坐在公宫偏殿,将案上的盗案竹简拍得砰砰响,山羊胡抖得像秋风里的枯草,对着臧武仲怒目而视:“你身为司寇,掌刑狱缉盗之权,如今盗贼白昼横行曲阜,连公宫的铜鼎都敢偷,该当何罪?”
臧武仲却不慌不忙,躬身反问,声音平稳如磐:“季卿先容臣问一句——邾国大夫庶其携漆地、闾丘二城叛逃而来,你以襄公姑母许配给他为妻,还赏他三座城邑、千钟俸禄,这算什么?”
季武子脸色一沉,拍案道:“庶其献城有功,当赏!”
“那盗贼偷人财物,亦是‘为己立功’,为何要罚?”臧武仲猛地昂首抬眸,声音陡然拔起,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在嗡嗡发颤,“君上赏盗(以叛臣为功),却令臣禁盗,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殿内沉默的群臣,一字一句砸在金砖上:“上行下效,此乃治盗根本——若卿大夫重利轻礼,以叛为功,百姓便以盗掠为荣,盗贼自然层出不穷!”
季武子被噎得脸色铁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猛地拂袖而去,转身时眼底的怨毒深如寒潭——这臧纥,太碍眼,迟早要除。
楚国的郢城则透着一股诡异的沉寂。
令尹子庚的灵柩刚下葬,楚康王就召来薳子冯,金殿上的龙涎香袅袅升起,缠绕着他把玩玉珏的手指:“孤欲任你为令尹,主持国政,你意下如何?”
薳子冯心头一紧,指尖悄悄攥住朝服的衣角,指腹碾着布料上的纹样——子庚伐晋失利后,主公对权臣的猜忌早已摆上明面,前几日还借故杀了掌管粮草的大夫。当晚他就乔装成农夫,裤脚沾着泥点摸黑去见申叔豫。“国宠多(公子群强),君年轻,你若接下令尹之位,便是站到了风口浪尖。”
申叔豫呷着冷酒,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语气凝重如石,“去年子庚兵败,主公已杀了三个副将泄愤,你何苦往火坑里跳?”
薳子冯茅塞顿开,额角渗出冷汗。第二日朝堂上,他竟裹着三层厚裘,卧在铺着冰块的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连说话都气若游丝,嘴唇抖着:“臣……臣身染寒疾,骨缝里都透着冷,恐……恐难担大任,误了国事。”
楚康王亲自探视,见他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雾,伸手一摸额头,冰得像块寒玉,终究信了,转头任命子南为令尹。
薳子冯当晚就撤去冰床,捧着热酒壶呵气,眼角眉梢都松快下来:“避祸远比掌权重要啊。”
只是他没看见,子南接任后拟的第一份政令,竹简上“加强对蔡、郑贡赋征收,逾期者以兵临之”的字迹,力透纸背——楚国的霸权,从来靠铁与血维系,容不得半分退让。
这一年的深秋,两件看似无关的事在鲁国悄然发生。
一件是臧武仲被季武子诬陷“私通齐国,图谋不轨”,载着他的牛车驶出曲阜时,他回头望了眼宫墙方向的季氏庄园,冷笑一声将象征司寇之权的铜印扔在道旁,铜印砸起的尘土沾了满身,也染不脏他眼底的清明;另一件是陬邑大夫叔梁纥的妻子颜徵在,在一间漏风的茅屋里生下一个男婴,用粗麻布裹住襁褓,取名孔丘——据《公羊传》记载,这便是后来影响华夏千年的孔子。
当臧武仲在齐宫与崔杼对着地图,手指点在晋国绛都的位置,探讨“借栾盈之力攻晋”的计策时,襁褓中的孔子正在母亲怀中安睡,小拳头攥着片被风吹进茅屋的槐叶,温热的呼吸拂过粗布。
谁也没料到,这个在乱世烽烟中诞生的婴孩,将来会为春秋的礼崩乐坏,开出一剂跨越千年的“克己复礼”的药方。
公元前552年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中原时,范宣子已在商任召集诸侯会盟,盟书用牛羊血染红的“禁锢栾氏”四字,墨迹未干,像刻在诸侯心上的枷锁;齐庄公与栾盈在校场演练军队,庄公挥戈劈断木桩,木屑飞溅,栾盈的佩剑则精准刺穿靶心,戈矛相撞的声响震彻临淄上空,惊飞了檐下的寒鸦;卫献公在戚地整顿旧部,士兵们磨亮的戈刃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只待晋国的答复,便可踏回朝歌的宫阶;子南在郢城清点军备,传令兵快马奔向蔡国,马蹄扬起的尘土里,裹着“三日内缴清欠赋”的最后通牒;崔杼则在府中打磨着那枚玉簪,锋利的簪尖在烛火下泛着寒芒,每磨一下,都像在倒数齐庄公踏入圈套的日子。
这一年,没有席卷诸侯的大战,却让所有暗流都浮出水面——范氏的专权如收紧的绞索,齐晋的对立似拉满的弓弦,卫国的复位之争像燃到芯子的火,楚国的内耗若蛀空的梁柱,都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而栾盈这颗被逐的“火种”,终将在未来点燃晋齐大战的烽火。
至于那个深秋诞生的婴孩,正在乱世的襁褓中,默默等待着照亮华夏文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