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60年的秋风,刚把郢都护城河边的芦苇染成金箔子似的黄,楚国就传出了震动诸侯的消息——跟晋国硬拼了一辈子的楚共王,没能熬过这个秋天。这位在位三十一年的君王,临终前的一个举动,把“自省”这两个字,踏踏实实刻进了春秋的史书里。
病榻上的楚共王,枯得像秋冬的老树枝的手,死死攥住令尹子囊的衣袖,气若游丝却字字都砸得人心发沉:“寡人当政这些年,跟晋国打了不知多少仗,鄢陵那一战输得最窝囊,把楚国的脸面全丢尽了。我死之后,你们就给我上‘灵’或者‘厉’这样的恶谥,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完这话,他眼睛直勾勾钉着子囊,直到看见对方含泪点头,才缓缓合眼。要知道,春秋时候诸侯的谥号都是往好听里凑,像他这样主动要“骂名”的,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这份不贪虚名、敢认栽的性子,在争强好胜的诸侯堆里,绝对是个异类。
楚共王一闭眼,太子昭立刻继位,就是楚康王。
可新君的位子还没坐热,朝堂上又炸了锅:跟楚共王并肩抗晋的令尹子囊,也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子囊躺在病榻上,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召来群臣,声音都发颤还反复叮嘱:“晋国兵强马壮,离咱们又近,要是他们突然打过来,郢都连道结实的城墙都没有,肯定要完!我死之后,你们马上去修郢城的城墙,一刻都不能拖!”
这话成了他的临终遗愿,群臣不敢怠慢,子囊刚咽气,闷雷似的夯声就咚咚锵锵传遍了郢都。这位大夫到死都在替楚国盘算,“死而忧国”这四个字,他担得比谁都稳。
后来孔子提起他都竖大拇指,说子囊是楚国少有的良臣,心里从来装着国家,没装过自己的小算盘。
话分两头,楚国这边忙着办丧事、定国策,东方的吴国倒是一派新气象。
这一年是吴王诸樊继位的头一年,他没忘父亲寿梦的临终嘱托,一上台就亲自去请弟弟季札当卿,把外交、民生这些要紧事全交给他管。
诸樊知道季札贤明,还特意把延陵(今江苏常州)这块最富庶的封地赏给他,可季札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硬是原封不动辞了回去。
有人拉着他劝:“这是君王的恩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哪有推辞的道理?”
季札笑着摆手:“我连王位都推了,难道会稀罕一块封地?”后来他奉命出使鲁、卫两国,在鲁国听乐师奏乐时,仅凭一段乐曲就点透了各国的兴衰门道——哪首乐对应哪个诸侯,哪段旋律藏着国运起伏,说得丝毫不差。“观乐知礼”的名声,就这么一下子传开了。
从去年让王位,到今年辞封地,季札这“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性子,是越来越让人打心底里敬服。
再看中原的霸主晋国,晋悼公把楚国的动静、吴国的新局都瞧得明明白白。他马上召集鲁、宋、卫等诸侯,在萧鱼(今河南许昌东)开了个盟会,盟约说得干脆:“晋国仍是咱们的盟主,往后诸侯之间互相帮衬,谁都别掉队。”
有人跳出来提议,趁楚国办国丧出兵打过去,晋悼公却摆了摆手:“子囊刚死,楚国人正憋着一股劲呢,这会儿打过去,反而会让他们抱成一团。”
他转头就让魏绛把“和戎”的政策再往前推推,没过多久,戎狄部落就送来了上千匹好马,晋北的边境安安稳稳,再也不用分心防备北边的麻烦——这位霸主的审时度势,真是把“九合诸侯”的霸术练得透透的。
鲁国的季武子也没闲着,他打着“帮晋国守边境”的旗号,把鲁国原来的两支军队扩编成三支,明面上说是为了强化防务,实则悄悄把兵权往季氏手里攥,为以后“三分公室”铺路。
鲁襄公还蒙在鼓里,乐呵呵地带着一车车厚礼去晋国朝见,凭着大方的贡礼把晋悼公哄得挺开心,压根没察觉自家大夫正偷偷挖公室的墙脚——这心思藏得,连鲁襄公都没瞧出来。
郑国那边更是好戏连台。执政子孔想独揽大权,偷偷造了份盟书,逼着卿大夫们签字画押立誓,承诺“绝对服从自己”。
年轻的子产(公孙侨)当场就站出来把话顶了回去,劝他:“大家心里本来就不服你,你硬逼签字只会惹祸上身,不如把盟书烧了,安安分分笼络人心。”
子孔没办法,只好当着众人的面烧了盟书,才算没闹出内乱。
可对外呢,郑国又玩起了老套路:派使者去楚国给新君道贺,转头又跑到晋国表忠心,在两大霸主之间来回周旋,只求能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转眼到了年底,郢都的城墙刚筑起半人高,夯声震得地皮都发颤;吴地的田埂上,季札正带着百姓种新粮,笑声飘满了田间;晋都的仓库里,堆着戎狄献来的好马,一匹匹膘肥体壮;鲁、郑的大夫们呢,还在为各自的权力小算盘扒拉来扒拉去。咱们回头瞧瞧,公元前560年就像个“承前启后的岔路口”:楚国靠着子囊的遗策稳住了根基,吴国因季札辅政越来越有章法,晋国借着休整把霸权攥得更紧,而鲁、郑两国的卿族之争,也悄悄埋下了后来的乱根。
楚共王的自省、子囊的忧国、季札的淡泊、晋悼公的冷静,这些性子各异的人,在这一年落下的每一步棋,都成了下一年春秋棋局的伏笔。
而子囊临终喊的“必城郢”,季札推掉的那块封地,晋悼公按住的那柄兵戈,终究会在日后的争霸大戏里,显露出各自沉甸甸的分量——这就是乱世里,贤人与良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