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16年的最后一场冷雨,刚洗去咸邑战场的暗红血痂,公元前615年的朔风已卷着新的狼烟,掠过中原的沟壑田垄。
鲁国因叔孙得臣的智勇在东方立起威声,晋楚两国的霸权暗涌仍在黄河以南交织如织,而沉寂十年的秦国,终于按捺不住崤山的血海深仇,将三百乘战车的寒芒,直指黄河对岸的宿敌晋国。
春秋的棋局从不会因冬雪凝固,旧年的尘埃尚未在城堞上落定,新一年的兵戈已在暮色中悄然出鞘。
秋风刚卷落晋国宫城的第一片槐叶,秦国的加急战报便“啪”地砸在赵盾案头,竹简上的墨字还带着驿卒掌心的余温:“秦康公亲率战车三百乘,渡河西进,直扑羁马(今山西永济西南)!”
赵盾猛地一拳捶向案角,青铜酒爵震得嗡嗡作响——秦国人这是憋足了十年怨气,要报崤之战的血仇。
当年晋文公尸骨未寒,秦穆公便遣孟明视偷袭郑国,回程却在崤山峡谷被晋军打了个全军覆没,秦军尸骨堆得比崖石还高。
如今秦康公继位,这颗复仇的种子终得破土,趁着晋军主力紧盯楚国的空当,伐晋的战鼓在河西岸擂得山河震颤。
赵盾连夜点兵,晋军“虎纹旗”在暮色中舒展如翼,三军踏着晨霜疾行,终于在河曲(今山西芮城西南)与秦军隔黄河对峙。
他立在高坡远眺对岸,秦军“黑鸟旗”如林而立,鼓声震得黄河水泛起细碎涟漪。
“秦军新至,锐气正盛,我军凭河固守,待其粮草耗尽,自会退兵。”赵盾转身对众将沉声说道,甲片相撞溅起清脆回响。
这个“固守待疲”的战法,本是晋国屡试不爽的稳妥计——可他怎会料到,此刻秦军营帐中,为秦康公擘画良策的,正是对晋军战术了如指掌的旧臣士会。
士会本是晋国朝堂的栋梁之材,前620年令狐之战后,因晋国内部立君之争被迫奔秦。秦康公如获至宝,将他倚为“谋主”,连战车调度都要躬身征询。
眼看晋军紧闭营门不出,秦康公绕着帅帐沙盘踱了三圈,焦躁道:“晋军缩在营中避战,我军粮草仅够支撑十日,耗得起吗?”
士会捻须轻笑,指尖点向沙盘晋营:“赵盾的心思我摸得透彻,他想以逸待劳拖垮我军。可他忘了,晋军虽稳,却经不住日夜折腾。我军派轻骑兵每日去营前挑战,白日骂阵搅得他们食不下咽,夜里擂鼓惊得他们寝不安席,不出三日,晋军必乱。”
这便是传之后世的“疲敌计”,精准掐住了晋军“久守必疲”的命门。
秦军依计而行。
天刚蒙亮,秦兵便骑着快马在晋营外驰骋叫骂,污言秽语顺着河风灌进营栅,连伙夫都气得摔了烧火的柴薪;
入夜后,秦军将战鼓擂得山崩地裂,鼓声顺着土坡滚进晋军帐篷,士兵们抱着戈矛打盹,刚合上眼就被惊得跳起,一连两夜,营中竟无一人能安稳入眠。
第三日清晨,赵盾巡营时见士兵们眼泡肿得像核桃,有个年轻兵卒握着戈柄,站着便打起了呼噜。
他心头一沉,深知再守下去,不等秦军来攻,自家军队先乱了阵脚,当即拔剑出鞘,声如裂帛:“全军出击!与秦国人拼个死活!”
两军在河曲滩涂轰然相撞,战车碾过泥泞溅起黑褐泥浆,戈矛交锋的火星映亮士兵狰狞的脸。
晋将郤缺一马当先,长戈如毒蛇出洞,转瞬挑翻两名秦兵,可秦军早按士会部署,祭出“打了就跑”的游击战术,且战且退,始终不与晋军主力硬撼。
赵盾正指挥军队从两翼包抄,后方忽然传来凄厉喊杀——秦将西乞术率精兵绕至晋军后侧,一把火点燃粮草营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不好,中了诱敌深入的奸计!”赵盾冷汗瞬间浸透内衣,急忙下令鸣金收兵。
据《左传》所载,此战中晋军郤缺部虽小胜秦军一支,却因粮草被焚被迫退军,秦军也因客场作战不敢追击,双方死伤相当,终无胜负。
河曲之战虽无赢家,士会的智谋却如惊雷炸响诸侯间,成了晋国必欲召回的“定海神针”。
“士会一日在秦,晋国西线便永无宁日。”赵盾在军帐中辗转难眠,油灯火苗映着他紧锁的眉峰。
他太清楚士会的价值:士会不仅熟稔晋国关隘部署、军队编制,更精研《范武子之法》,其祖父范武子(士会之父士蒍)本是晋国法典奠基人,士会自幼浸淫家学,既有战场谋略,又通治国之道。
这时大夫臾骈掀帘而入,献上“乡情诱归”妙计:“魏寿余与士会同籍魏地,自幼相交,可令他假意叛晋投秦,以献河东魏氏封地为饵,称‘守地部众皆我魏氏旧人,只认士会号令’,邀士会同往接收。只要他踏上晋国土地,我等便顺势将他挽留。”
赵盾猛地拍向大腿,油灯都震得一跳:“此计甚妙!即刻施行!”
没过几天,晋国朝堂就闹得沸沸扬扬——魏寿余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赵盾争执不下,最后气得拔剑砍向案几,怒吼着“赵盾专权,我魏氏不侍晋矣!”
随后带着家眷、部众和象征封地的户籍竹简,一路“骂骂咧咧”投奔秦国。
见到秦康公,他“扑通”一声跪下,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赵盾把持朝政,排挤我们这些老臣,我实在没法活了,愿献河东魏氏五城归附大王!只是那几座城的守兵都是我带出来的老弟兄,只认士会大夫的号令,恳请大王派他跟我一同去接收,才能顺利交割。”
秦康公早想把势力插进河东,又被“五城”的利益冲昏了头,当即让人去请士会。
士会盯着魏寿余,眼神里满是警惕——他与魏寿余同乡数十年,知道这人对晋国忠心耿耿,怎么会突然叛逃?
可秦康公催促成行的语气不容置疑,士会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临走前对着秦康公深深一叩:“若我入晋后被扣留,还请大王念及臣效力之情,善待我的妻小。”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趟既是回故国的机会,也是趟生死未卜的险棋。
等士会跟着魏寿余到了黄河岸边,刚踏上晋国的蒲坂渡口,芦苇丛中就“呼啦啦”冲出一群晋兵,赵盾亲率诸将迎上前,握着士会的手恳切道:“先生,晋国的朝堂不能没有你,跟我回绛城吧!”
士会假意推辞了两句,便顺坡下驴——他本就心系故国,这趟“诈降”,正好圆了他归晋的心愿。
据《左传》记载,士会归晋后,秦康公虽气得砸了帅帐,却还是信守承诺,派人把他的家人安全送回晋国。
“魏寿余诈降招士会”的典故,就此在诸侯间传开,既凸显了臾骈的智谋,更藏着士会“心向故国”的赤忱。
就在晋秦在河曲打得难解难分时,南方的楚穆王正坐在郢都的宫殿里,算着一笔“坐收渔利”的好账。
他敏锐捕捉到晋秦对峙的战机,立即派使者带着十车绸缎、百匹良马赶赴秦国,面见秦康公时直言:“晋人向来霸道,如今秦晋交兵,楚国愿与秦国互通有无,若晋国敢增兵伐秦,楚国必出兵北上,攻其方城之外,让晋人首尾难顾!”
同时,他又派大夫斗越椒出使郑、宋两国,送去绸缎良马的同时,点透“晋国无暇南顾”的局势:“晋军主力困于河曲,连自家西大门都守不住,哪有心思管中原的事?你们安心依附楚国,楚国的战车就是你们的屏障。”
楚穆王这手“联秦制晋、稳附诸侯”的布局精妙至极,既借秦国牵制晋国主力,又趁机把郑、宋、陈、蔡等国牢牢绑在自己的霸权战车上,将“远交近攻”的外交手腕玩得炉火纯青。
这一年的鲁国,没掺和晋秦楚的争霸大戏,忙着肃清自家门口的“苍蝇”。
前616年叔孙得臣斩杀长狄首领侨如后,其弟简如带着残部躲在东夷鄋瞒故地(今山东东部),仍像一群野狗似的不时入境劫掠,把鲁国的边境搞得鸡犬不宁。
秋天刚到,叔孙得臣亲自率军出征,这一次他没硬拼,而是用了“分化诱歼”的巧计——先派使者招降依附长狄的小部落,许给他们粮食和土地,再带着这些“向导”,连夜突袭简如的大营。
长狄残部本就群龙无首,被这么一搅,更是乱作一团,叔孙得臣手起刀落斩杀简如,彻底肃清了为患中原百余年的长狄部落。
消息传到曲阜,鲁文公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叔孙得臣的“抗夷英雄”名声,在诸侯间更响了。
公元前615年的最后一场雪,落在了晋秦楚三国的宫城琉璃瓦上。
晋国找回士会,如得“定海神针”——士会归晋后主持修订《范武子之法》,把官吏选拔的标准、军队纪律的细则打磨得更精,晋国的内政军事实力同步飙升;
秦国虽没报成崤之战的旧仇,却在河曲之战中打破了晋国“西线无敌”的神话,更与楚国达成战略默契,再也不是孤立无援的西部诸侯;
楚国则借着晋秦交战的空窗期,悄无声息地将郑、宋、陈、蔡等国绑在自己的战车旁,霸权的影子越拉越长。
河曲滩涂的血迹会被春雨冲刷,可士会的“疲敌计”、臾骈的“诱归计”、楚穆王的“借势计”,都成了春秋争霸的经典注脚。
这一年的棋局,晋楚秦三足鼎立的雏形已清晰显现,一场更激烈的霸权争夺,正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诸侯们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