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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52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岁早了半月。

绛城王宫的飞檐刚缀起霜似的薄白,晋献公的病榻前已漫开比冰雪更彻骨的寒意。

老君主枯瘦如柴的手指攥着鎏金药碗,黑褐药汁顺着指缝滴落在云锦褥上,晕开一朵朵暗沉的渍痕,像极了他日渐衰败的生机。

殿外回廊下,骊姬身披紫貂斗篷,领口的白狐毛衬得她面容愈发皎洁,听内侍低眉顺目地回报二公子重耳的动向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珍珠络子——那原是她为幼子奚齐备下的满月礼,圆润的珍珠在掌心滚动,此刻却成了掂量生死、权衡权柄的冰冷砝码。

这一年的中原,恰似一张拉满的角弓,沉静的表象下藏着一触即发的张力。

齐桓公立在临淄的观景高台上,青铜剑佩在腰间轻轻晃动,虽仍能凭“尊王攘夷”的余威号令诸侯,但鬓角霜白已遮不住岁月的侵蚀;

秦穆公在雍城的书房内,目光反复扫过舆图上黄河西岸的土地,青铜笔杆在“晋国”二字上刻出深深的凹痕,墨迹晕开如凝血;

而撬动这张弓的核心支点,正落在绛城幽深的宫闱之中。太子申生自缢于曲沃的噩耗,已过去四个春秋。

那棵染血的梨树如今枝繁叶茂,雪白花瓣落满曲沃宫墙,却成了骊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只要重耳与夷吾尚在,奚齐的储位便如悬于发丝的利剑,随时可能断裂。

深秋时节,她伏在晋献公的病榻前垂泪,鬓边金步摇随抽泣轻轻颤动,声音柔婉如丝却藏着锋芒:“君上龙体欠安,重耳在蒲城私纳甲士,夷吾在屈地暗通狄人,他们……他们分明是在等您百年之后,谋夺大位啊。”

病榻上的晋献公,早已没了当年兼并耿、霍、魏十余小国的雄武气魄,猜忌之心如枯藤般死死缠绕着他衰退的心智。

骊姬见状,适时从袖中取出“铁证”——几封卷边的绢书,墨迹刻意晕染得潦草仓促,仿佛是情急之下写就的密信。

绢书上“为先太子复仇,共诛妖姬”的字句,像淬了寒毒的针,狠狠扎进老君主浑浊的眼里。

他猛地将药碗掼在金砖地上,青瓷碎裂的脆响惊得殿外寒鸦四散,枯哑的嗓音震得帐幔簌簌发抖:“传我诏令,即刻捉拿此二逆子,就地问斩!”

赤漆驿马载着诏令奔抵蒲城时,重耳正与狐偃在府中论兵。

这位日后将称霸中原的公子,此刻尚是眉宇间藏着青涩的流亡之身,听闻父亲的绝情命令,他紧攥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如石,却终究松开手长叹一声:“父命不可违,我若拒捕,便是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当夜,他只带狐偃、赵衰等数名亲信,借着浓重如墨的夜色逃往母族所在的翟国。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如惊雷炸响时,重耳的车驾刚冲过尚未封冻的黄河渡口,车轴忽在冻土上颠簸断裂,车身倾侧的瞬间,赵衰死死拽住他的衣袖,才险险避过坠入湍急河水的厄运。

相较于重耳的仓皇避祸,夷吾的逃亡多了几分深谋远虑。

在谋士郤芮的建议下,他没有投奔偏远的母族,而是直奔与秦国接壤的梁国——在他眼中,这被黄河环抱的小国,便是背靠强秦的稳妥避难所。

梁国君主亲率群臣出城相迎,锦袍上的玉带在寒风中晃动,望着这位虽身着粗布却气度不减的晋国公子,嘴角藏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他看得明白,眼前之人或许就是未来撬动秦晋格局的关键棋子,梁国的兴衰或可借此逆转。

二公子流亡的消息传回绛城,骊姬立刻在宫中设下庆宴。

青铜鼎中烹着肥美的羔羊,优施抚琴吟唱着谄媚的赞歌,梁五、东关五等亲信轮番举杯道贺,酒液洒在案上的烤肉上,油渍光可鉴人。

唯有中军将里克托病未赴,这位执掌晋国禁军的重臣,独自立在府中高台上,玄色披风被寒风掀起,目光沉沉地望向王宫方向。

寒风吹动他的鱼鳞甲,发出沉闷的嗡鸣,恰如他压抑在心底的怒火——申生之死已让他寒透心骨,如今重耳、夷吾被逐,他手中的剑,竟不知该指向乱政的妖妇,还是尚在病榻的君主。

晋国的动荡,如投石入湖,很快顺着驿道传到临淄。

齐桓公正与管仲在稷下学宫议事,案上摊着刚送来的竹简,听闻消息后,他捻着颌下银须轻笑:“晋侯老糊涂了,逐贤子而宠孺子,此乃取乱之道啊。”

管仲却神色凝重地铺开舆图,象牙筹尖点在晋国疆域上:“主公,晋国乃中原腹心,若其内乱,狄人必趁机南下,齐国霸业将受动摇。不如借此机会,向重耳示好,为日后布局。”

数日后,齐国使者携黄金丝绸抵达翟国。

他身着绣着玄鸟纹的锦袍,跪在重耳面前,双手高举齐桓公的亲笔信,声音洪亮如钟:“齐侯闻公子蒙难,深为惋惜。若公子需助力,齐国甲士随时听候调遣。”

重耳接过竹简书信,指尖抚过“共扶王室,以安中原”的端正篆字,神色平静如潭水:“多谢齐侯美意,我乃戴罪流亡之人,不敢劳烦大国兴师动众。”

狐偃在旁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眼中藏着赞许——乱世之中,藏起锋芒方能在夹缝中长久立足。

与齐国的“道义姿态”不同,秦国的布局更显务实直接。

秦穆公在雍城宫殿接见了梁国使者,殿中青铜灯架上的火焰跳跃,映着他年轻却深沉的面容。

当听到“夷吾愿以河西五城为谢,求秦国助其归国继位”的承诺时,他指尖轻轻叩击舆图上的河西之地,指腹抚过“龙门”“少梁”等城名,青铜烛台的火光映着他深不可测的眼眸:“告诉夷吾,秦国的城门,永远为他敞开。”

这位曾以五张黑羊皮从楚国换回的贤相,出身虞国平民,早年游学乞讨、沦为奴隶,却凭一身才学被秦穆公委以国政,正是草根逆袭的典范。

他行事素来沉稳,此次筑垒屯兵,每一步都算得精准。秦穆公的动作远不止于此。

他暗中遣间谍扮作商人潜入绛城,搜集骊姬集团与里克等重臣的矛盾;又命百里奚在秦晋边境增筑堡垒,以“防御戎狄”为名,将数千精兵部署在黄河西岸的吴山之下。

他亲赴边境勘察地势,将堡垒建在易守难攻的隘口,每一块城砖都透着稳妥。

待冬日真正降临,黄河河面结起厚冰,秦国的战马已能在冰上自由驰骋,马蹄踏冰的声响,如战鼓般在河西大地回荡,只待绛城有变,便可踏冰东进,收取渔利。

中原诸侯的反应各不相同。

鲁僖公亲自携玉璧、青铜鼎等礼器赴齐,在临淄宫前当众表态“鲁国唯齐侯马首是瞻”,腰佩的鲁国产长剑撞出铿锵声响;

卫国则在齐秦之间摇摆不定,既派使者向齐桓公献上卫国特产的丝绸,又悄悄将公主许配给秦穆公世子,妄图两边讨好以求自保;

而南方的楚国,正专注于征服濮人部落,楚成王将俘获的濮人奴隶编入“申、息之师”,青铜头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目光偶尔扫过中原,却并未立刻有所行动——他在耐心等待齐国霸权松动的那一刻。

这一年的寒冬格外漫长,绛城王宫的药味越来越浓,混杂着松烟的气息,呛得人鼻尖发酸。

晋献公的神智时清时浊,清醒时便反复呼唤奚齐的名字,枯手紧紧抓着幼子的衣角;糊涂时则对着空殿高喊“申生”,凄厉的声音穿透宫墙,让宫外的百姓都为之胆寒。

骊姬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前,一边柔声喂老君主服药,一边暗中将亲信优施提拔为宫廷卫队长,牢牢掌控了王宫宿卫。

她望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全然不知里克已在军中秘密联络七位将领,每次议事都以“围猎”为借口,只待晋献公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要血洗宫闱,为申生复仇。

翟国的茅屋里,炭火正旺,映得四壁通红。

重耳正与狐偃围炉夜话,案上摆着半块烤羊肉,香气弥漫在狭小的屋内。

窗外雪势渐大,簌簌落满屋檐,他望着东方绛城的方向,目光穿越风雪,轻声叹道:“我总觉得,明年开春,会有大事发生。”

狐偃点点头,将烤得喷香的羊肉递给他,羊皮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公子只需安心蛰伏,晋国人的心,从来都向着您。”

这一年,重耳在翟国娶了狄人之女季隗,不久后又得一子,取名伯鯈,流亡生活添了几分烟火气,而他隐忍宽厚的名声,也在诸侯间悄悄传开。

雍城的宫殿中,秦穆公与百里奚对坐饮酒他望着眼前这位从奴隶到国相的老臣,语气中满是敬重:“先生当年蒙难却不坠其志,如今晋国乱局,还需先生为寡人谋划。”

青铜酒樽碰撞出清脆声响。

他望着眼前这位从奴隶到国相的老臣,语气中满是敬重:“先生当年蒙难却不坠其志,如今晋国乱局,还需先生为寡人谋划。”

百里奚举杯劝道:“主公,晋国乱局已近临界点,我们只需静待时机,不可操之过急。”

秦穆公一饮而尽,将青铜酒杯重重砸在案上,酒液溅起:“寡人能等,但河西五城,等不起。”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青铜笔杆在“绛城”二字上久久停留——那里,将是秦国东进中原的起点。

临淄的高台上,齐桓公望着漫天飞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锦袍上沾了点点雪沫。

管仲连忙上前为他披上狐裘,劝道:“主公年事已高,当保重身体,晋国之事可徐徐图之。”

齐桓公摆摆手,目光穿透风雪望向中原,声音带着暮年的沧桑:“寡人称霸三十余年,若能在有生之年安定晋国,便是死而无憾了。”

他不会想到,自己的五个儿子已在暗中结党争位,公子无亏、公子昭各有拥护者,齐国的霸权,将在他死后迅速崩塌。

年终岁末,绛城传来消息:晋献公的病情稍有好转,骊姬已开始筹备奚齐的加冠仪式,欲提前稳固其地位,甚至请来了周天子派来的使臣观礼。

这个消息让远在翟国的重耳松了口气,握着儿子伯鯈的手都轻了几分;却让雍城的秦穆公皱紧眉头,当即命人催促夷吾定下归国之约;更让里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铜饰被摩挲得发亮。

寒夜寂静,星斗隐没在云层后,无人知晓这场看似平静的蛰伏过后,公元前651年的春风,将裹挟着怎样一场席卷中原的血雨腥风。

公元前652年的最后一天,雪终于停了。

绛城的宫墙上,一轮残月悄然升起,清冷的光辉洒在斑驳的宫砖上,既照亮了宫闱深处骊姬的阴谋算计,也照亮了远方雍城、临淄、翟国诸侯与公子的勃勃野心。

这一年,没有惊天动地的盟会,没有血流成河的战争,却为春秋格局的转折埋下了所有伏笔——骊姬的机关算尽、重耳的隐忍蛰伏、齐秦的隔空博弈,终将在公元前651年的历史舞台上,交织成一曲跌宕起伏的乱世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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