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49年的初夏,翟国茅舍的炉火刚舔尽最后一块木炭,邳豹磨剑的铮铮声就劈开了晨雾。
剑刃被磨得寒光凛冽,映着重耳凝望向东方的眸子——昨夜从洛邑递来的急报还攥在掌心,“王子带引戎狄围王城”的墨字,早被露水洇得皱成一团。
“公子,绛城和雍城的马蹄声怕是要响了。”狐偃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掀帘进来,刚送走的斥候带回信,晋惠公与秦穆公这对“冤家”,又要借着救周的由头凑到一处。
此时的绛城城楼,晋惠公夷吾正对着黄河哈气暖手。
腰间那柄晋献公的旧剑,剑穗上仿佛还沾着去年斩杀邳郑父时的血腥味。
韩简捧着卷城防图匆匆赶来,衣摆上的黄土一看就刚从河西堡垒回来:“主公,秦穆公派使者到了,说愿与咱们合兵,共赴洛邑救驾。”
夷吾的眼睛“唰”地亮了——去年杀忠臣丢的人心,要是能借“救周天子”这块金字招牌捡回来,还怕翟国那重耳窥伺王位?
他一把夺过城防图,指尖狠狠戳在“河阳”二字上:“传寡人的令!点齐三万精兵,三日后在河阳与秦军会师!”
韩简张了张嘴想劝,袖中那份流民名册却硌得慌——上面“里克旧部”“七舆大夫亲属”的字样密密麻麻,主公只盯着眼前的名声,早把欠秦国河西五城的旧诺抛到了九霄云外。
雍城的渭水之畔,秦穆公正叉着腰看百姓晒新收的黍米。
金黄的粮堆堆得像小山,百里奚捧着晋使送来的盟书,嘴角撇出一抹冷笑:“这晋侯倒会借势,去年提河西城就装聋作哑,如今倒一口一个‘兄弟’叫得亲热。”
蹇叔在旁铺开洛邑舆图,用竹片圈出戎狄盘踞的地界:“主公,救周是幌子,收人心、探晋国情实才是真。重耳在翟国已聚了不少晋地流民,咱们这趟出兵,既要让周王记着恩,更要让晋人看清,谁才是值得托付的主。”
秦穆公弯腰捡起粒黍米,丢进嘴里嚼了嚼:“说得在理。”
他把嚼碎的黍米吐在地上,“传令公子絷,率军五万出征,粮草多带!沿途遇上晋地逃荒的百姓,只管开仓赈济——要让绛城的人都知道,秦人的粮,比夷吾的刀暖人心。”
消息传到洛邑时,王城东门的焦烟还没散干净。
周襄王缩在临时行宫的榻上,听着宫外戎狄人“嗷嗷”的叫骂,手里的玉圭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郑国使臣“扑通”跪在阶下:“寡君已派三千人马来护驾,虢国的援军也在路上了!”
襄王却只是摇头——他心里明镜似的,真能平了这场乱的,还得看秦晋那两支虎狼之师。
三日后的河阳渡口,秦晋联军的旗帜一左一右插在岸边,猎猎作响。
公子絷勒住马缰,看着对岸滚滚而来的晋军大阵,高声笑道:“晋侯来得够快啊!”
夷吾坐在装饰华丽的战车上,隔着黄河扯着嗓子回应:“救周天子,哪敢怠慢!”
可等两车并排时,夷吾却慌忙别过脸,不敢直视公子絷的眼睛——对方腰间的佩剑,和他欠秦国的河西城池一样,都是他不愿碰的烦心事。
联军刚开到洛邑外围,戎狄人就乱了阵脚。
秦兵的弩箭“嗖嗖”射向敌阵,像下了场箭雨;晋军的戈矛紧跟着冲上去,韩简一马当先,杆“韩”字大旗在乱军中格外扎眼。
他劈倒一名戎狄首领时,忽然瞥见对方腰间挂着块玉佩——那是七舆大夫邳郑父的旧物,八成是被这些蛮族劫掠去的。
韩简攥紧玉佩,心头发凉:主公的功业,说到底还是用忠良的血铺出来的。
就在洛邑打得热火朝天时,淮水之畔的黄国已快撑不住了。
楚军的攻城锤“咚、咚”撞着城门,震得城砖都往下掉,楚将斗谷于菟的吼声震彻城头:“黄国仗着有齐国撑腰,如今齐侯自顾不暇,还不趁早投降!”
黄国国君站在城楼上,望着南方空荡荡的天际直叹气——派去齐国求援的使者,至今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临淄的盟坛上,齐桓公正为调停鲁宋的地界争端头疼。
管仲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递上黄国的求救信:“主公,楚人已把黄都围得水泄不通,再不出兵,淮水流域就归楚国了!”
齐桓公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坛下低头顺目的诸侯,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去年葵丘会盟时的威风还在,可楚国的锋芒,已不是他能轻易按住的了。
“先把鲁宋的事摆平,南征的事先缓一缓。”他最终叹道,声音里满是无奈。
洛邑的战事终以戎狄溃败收尾。
王子带带着一群亲信,灰溜溜地逃奔齐国去了,周襄王攥着夷吾与公子絷的手,感动得声音都发颤:“二位诸侯救周于危难,寡人必当厚赏!”
夷吾立刻躬身谢恩,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瞟着公子絷——就怕对方当众提河西盟约的事。
可公子絷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就和百里奚商量起安抚戎狄的章程。
庆功宴上,韩简独自缩在角落喝酒。
秦使忽然悄悄凑过来,塞给他一封密信:“我家主公说,韩大夫是晋国栋梁,该为百姓多打算。”
信上就八个字:“河西未兑,人心易散”。
韩简把信揣进袖中,望着殿内眉飞色舞的夷吾,忽然想通了——秦穆公要的从来不是几座城,而是整个晋国的人心。
翟国的夜晚,重耳正听邳豹讲洛邑的战事。
当听到“秦兵沿途开仓赈济晋民”时,他手里的谷穗停在了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狐偃掀帘进来,身上带着股夜露的寒气,递过一柄镶嵌着宝石的佩剑——瞧着竟和秦穆公自用的那柄有几分相似。“公子,秦伯这是递橄榄枝呢。”
重耳摩挲着冰凉的剑柄,忽然笑了:“这不是橄榄枝,是棋局的请帖。”
他望向洛邑的方向,月光洒在邳豹磨亮的剑刃上,“夷吾借救周挣名声,秦伯借救周收人心,楚人借伐黄扩地盘,这东周的粥,是越来越稠了。”
他把剑塞给邳豹,“接着磨,等这锅粥煮到最乱的时候,咱们再下锅搅局。”
时序流转,转眼到了公元前648年。
春寒还没褪干净,绛城的粮库就已空得能跑老鼠。
晋惠公夷吾站在空荡荡的粮仓里,脚边堆着几袋发霉的黍米,冷风从破窗棂灌进来,吹得他袍角“呼呼”打颤——去年洛邑救驾挣来的那点体面,转眼就被这场遍及三晋的旱灾烤成了焦渣。
“主公,河西各地颗粒无收,百姓都开始逃荒了,再不想辙,怕是要出乱子!”
韩简的声音比粮库的地面还凉,他袖中藏着的流民名册,密密麻麻记了三大卷,半数都是去年被夷吾逼得家破人亡的七舆大夫旧部。
夷吾烦躁地踢开脚边的空粮袋,腰间那柄旧剑撞在石台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辙?能想的辙都想遍了!”
他猛地转身,眼睛红得像饿疯的狼,“鲁国一毛不拔,宋国刚被楚国打怕了,只剩秦国——去年秦国收成好,粮仓堆得能撑破天!”
韩简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可主公还欠着秦国河西五城,去年联兵救周时您又避而不谈,如今腆着脸去求粮,秦穆公能答应吗?”
“他敢不答应!”夷吾突然拔高声音,抓起案上的玉圭往地上一掼,“秦晋是姻亲,又是‘兄弟之国’,他要是见死不救,天下诸侯怎么戳他脊梁骨?”
话虽说得硬气,他却慌忙避开韩简的目光——自己都觉得这“兄弟”二字,早被河西的风沙磨成了笑话。
消息传到雍城时,秦穆公正在渭水边上看百姓晒粮。
金黄的黍米铺了半条河岸,风一吹就泛起浪头,百里奚捏着晋国的求粮文书,字里行间“唇齿相依”的客套话写得情真意切。
“主公,这晋侯倒是会忘事,河西盟约抛到脑后,倒先记起‘兄弟’情分了。”
蹇叔捋着胡子笑,笑声里满是嘲讽,“去年他在洛邑受周王赏赐时,可没提半句欠咱们城池的事。”
秦穆公弯腰捡起粒饱满的黍米,在指尖捻了又捻:“他忘没忘不重要,要紧的是晋人没忘。”
他抬手望向东方,绛城的方向被一层薄雾蒙着,“百里奚,你说咱们要是借粮给晋国,晋人会记着谁的好?”
老臣眼睛一亮:“记主公的恩,忘夷吾的仇!”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秦穆公把黍米弹进粮堆,“传寡人的令!打开河西六大粮仓,拨粮十万石,让公子絷亲自押送赴晋。记住,运粮队走慢些,让沿途百姓都看清楚,是谁在救他们的命。”
消息像长了翅膀,比运粮队还先飞到翟国。
重耳正蹲在地里,教狄人孤儿辨认五谷,邳豹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还是从逃荒晋人口中换的:“公子,秦穆公给夷吾送粮了!足足十万石!沿途百姓都喊秦伯的恩德,没人提咱们这位晋侯半句好!”
重耳手里的谷穗停在半空,阳光洒在他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狐偃在旁叹道:“秦穆公这步棋走得高啊,既卖了人情,又打了夷吾的脸,比派兵打过去还管用。”
“不是高,是稳。”重耳放下谷穗,轻轻拍掉手上的谷糠,“夷吾借粮时有多急,将来还粮、还城时就有多难。秦穆公要的不是那点粮,是晋人的人心,是河西的城——这些,夷吾都给不了。”
他转头对邳豹说:“你去告诉那些逃荒的晋人,翟国虽不富裕,但有地可种,有饭可吃。记住,别逼他们,愿意留下的,咱们扫榻相迎;想回绛城的,咱们送粮送行。”
邳豹挠挠头:“公子,这可是收拢人心的好机会,咋不往咱们这儿拉呢?”
“人心不是抢来的。”
重耳笑了笑,“夷吾用刀逼,秦穆公用粮诱,咱们只用真心待。等他们尝够了背信弃义的苦,自然会想起有处能安心的地方。”
绛城的百姓可没心思琢磨这些大道理。
当秦人的运粮车“轱轳轱轳”碾过城门时,满城人都涌到街边,看着麻袋上醒目的“秦”字印记,不少人当场就哭了。
韩简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家粮库里私藏的那些粮食,倒成了烫手山芋——送出去不像国君的恩赏,不送出去又眼睁睁看着百姓念秦人的好。
夷吾的庆功宴却开得热热闹闹。
殿内摆满了用秦国黍米做的糕饼,他举着酒爵对群臣吹嘘:“瞧见没?秦伯终究不敢对寡人不敬!这粮,他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秦使的声音:“秦伯有句话让我带给晋侯——粮可以借,恩可以记,至于河西的盟约,明年秋收后,还请主公兑现。”
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夷吾举着酒爵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韩简低头盯着酒杯里的倒影,忽然觉得这东周的乱世,就像杯烈酒,看着辛辣过瘾,咽下去才知道,满是烧心的苦。
翟国的月光下,重耳正在给新垦的土地浇水。
狐偃走过来,递上一封封蜡的密信:“公子,秦使悄悄派人送来的。”
信上就八个字:“粮已借晋,待君归期。”
重耳把信烧在田埂上,灰烬被风吹向绛城的方向。
他弯腰抚摸着湿润的泥土,轻声道:“归期不远了。”这一年的西风,不仅送来了秦国的粮,更送来了乱世棋局的新变数——而他这颗蛰伏多年的棋子,终于要等到风起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