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穆英褪去了金丝绣线的公主华服,换上一身粗布荆钗的寻常装束。侍女芹儿立在一旁,绢帕捂着脸,泪珠顺着指缝簌簌滚落,砸在青砖地上晕开细小的湿痕。
指尖抚过衣襟,一缕皂角混着阳光的清香钻入鼻尖,姚穆英不用问也知,定是芹儿怕粗布磨伤她肌肤,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布料柔软得像云朵。
她故意扬了扬眉梢,语气带了几分轻快:“芹儿,这衣裳崭新得能映出人影,你莫不是得了洁癖?”
芹儿抽噎着抬头,眼眶红肿:“公主,让我陪您去吧,也好端茶倒水、打个照应。”
“你若跟去,倒要我分出心神护着你了。”姚穆英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芹儿咬着唇不再言语,只是默默上前为她理了理衣襟。两人虽有主仆名分,却自幼一同长大,早已情同姐妹。在外人眼中,姚穆英是高踞云端、冷傲得让人不敢近前的公主;可在芹儿眼里,她不过是个连鞋带都系不整齐的小丫头,需要自己时时照料。
姚穆英怎会不懂她的心思。这些年她几次三番要为芹儿寻户好人家,择个温厚贤婿安度一生,都被芹儿婉拒。如今自己此去北域,归期渺茫,让她独留深宫终究不妥。思谋再三,姚穆英终是决定让她暂往边城别苑安身。
圣光城门前的晨雾尚未散尽,两人在此分道。姚穆英转身向北,身影渐渐融入灰蒙蒙的天际;芹儿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城门拐角,才转身踏上向西的驿路。
天玄山的异动如投石入湖,惊得四域皆起警觉。秦义虽已破境,前路却依旧漫长,紫山的清净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大师兄墨云夫妇本就惯了市井烟火,这般与世隔绝的日子实在难熬;更让众人牵挂的,是师弟灵儿(姜玉林)杳无音讯的下落。
与青女商议妥当后,秦义才去面见紫山八圣辞行。他抱拳躬身,语气恳切:“眼下外界局势纷乱,此番北域之行实属仓促。我想将天星留下,还望诸位前辈行个方便。”
众圣纷纷颔首应允,秦义目光扫过第八洞主事妘曦,又补了句:“还请你多费心照拂。”
“哼,每次都这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妘曦轻哼一声,话锋却陡然一转,眼角带着笑意,“不过我可不是替你照拂徒弟,说不定往后,她便是我门下弟子了。”
这话让天星愣在原地,原本沉郁的离别氛围,倒添了几分暖意。
按照与青女的约定,两人先送墨云夫妇返回北域故乡,再顺路寻访灵儿踪迹。刚出紫山结界,边城别苑的轮廓便清晰浮现在秦义脑海。他心念一动:“顺路去看看吧。”
说是顺路,实则已向南绕行了数日。比起紫山的清幽寂寥,古道边城倒是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墨云夫妇最是开怀,手挽手逛遍街头巷尾,糖画、卤味买了满手,笑得像对安享晚年的恩爱夫妻。
秦义看在眼里,心头却泛起涟漪。既念着遥远故地的柳青,又想起姚穆英与曼姝倩的身影,矛盾之色渐渐爬上眉梢。
青女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暗自思忖:这些年的分隔,这位异地而来的师弟,心中杂事似乎越来越多了。
夜色渐浓,边城别苑早已大门紧锁。秦义足尖一点,悄无声息落在后院的内湖旁。月光洒在湖面,映出粼粼波光,那日与姚穆英在此相处的点滴涌上心头,心绪瞬间失控。
“柳青,我终究是负了你。”他仰头望着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声音沙哑,分不清是自责还是内疚。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踏上了前往北域之北的路途。
一路行来,姚穆英亲眼见识了北域百姓的生存境况。不知从何时起,北域的修真者竟多了起来,街头巷尾时常能见到修真者比拼切磋,更有甚者为了抢夺灵石,抛妻弃子、不顾家计。起初她还忍不住上前劝阻,可换来的不是恶语相向,便是拳脚相加。几次之后,她便不再干涉。倒不是害怕与人动了手脚,只是全域修真的浪潮汹涌而来,早已不是她一人能阻拦的了。
“的确如他所说,百姓要的不过是安居乐业。”姚穆英轻声感慨,这话竟全然是秦义的口吻。
此前秦义便与她论过:修真与生活看似相辅相成,实则需分得清主次。若全域皆沉迷修真,必然导致灵石价格暴涨。高修为者可餐风饮露、以灵气为食,可若人人都去追逐修为,田谁来种?粮谁来收?更何况能修成大能者,千不存一。长此以往,灵石与粮食的价值必然失衡,届时国家动荡,全域大乱也只是迟早的事。如今看来,这混乱的苗头已然显现。
尚武之风已根植人心,大势难逆。或许,唯有一场深重的劫难,或是一位与众不同的救世主,才能扭转这一切。姚穆英深知自己无力改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姚氏两兄弟身上。眼下,她的首要之事,仍是继续向北,寻找父亲姚光的下落。
墨云夫妇的故乡,是北域之北的一座边城。一路之上,两人相敬如宾又饱含温情的模样,让青女艳羡不已。
“婷婷,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可靠的男人托付终身了。你那大哥素来不靠谱,万一再给你胡乱指婚可怎么好。”墨夫人拉着青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嫂说得是,可如今像墨云师兄这般的好男人,实在太难寻了。”青女的话让墨夫人笑开了花。
“婷婷,我如今就是个废人,即便当年修为尚在,也不及秦义的万分之一。”墨云拍了拍秦义的肩膀,话里话外满是撮合的意味。
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青女怎会不懂。紫山一行,她已得知秦义北天后主的身份。这般身份,注定要成就一番惊天伟业,在她心中,与父王姜尚别无二致。可正因如此,她反而犹豫了:成大事者多薄情,母后便是前车之鉴,一生困于后宫,临终前都未能见父王最后一面。可就在母后离世当年,父王便又纳了三位妃嫔。
北天后主如今虽是重情重义的师弟,可若真成了夫婿,还能保得住这份情义吗?青女不敢深想,这些日子以来,那份藏在心底多年的幻想,终是渐渐破灭了。
寻访灵儿的路途并不顺利,沿途听到的多是关于北域大帝走火入魔的虚假传言,从未有过灵儿的确切消息。
“会不会是北域大帝掳走了灵儿?毕竟当年两域有悔婚的旧怨。”青女望着漫天飞雪,喃喃自语。
“我们再找找。”秦义的声音总是这般沉稳,他从未说过豪言壮语,却以实际行动一次次安慰着青女,让她焦躁的心渐渐平复。
不知在风雪中跋涉了多少时日,墨云夫妇的故乡终于出现在眼前。这座边城异常静谧,一年中倒有大半时间被白雪覆盖。
“大师兄,这般寒冷的地方,你们怎不选个温暖些的去处定居?”秦义一边说着,一边往灶台里添了些枯木枝,火苗“噼啪”作响,将小屋烘得渐渐暖和起来。
“住惯了就不觉得冷了。”墨云说着,特意瞥了妻子一眼,眼中满是笑意,“再说只要火生得旺,夜里被窝里暖烘烘的,比什么都舒服。”
墨夫人被他看得脸颊泛红,青女也领会了其中深意,耳根不觉发起烫来。
墨云瞧着两人的模样,嘿嘿一笑,转身取来两个粗瓷碗,倒满琥珀色的酒液:“来尝尝咱北域的烧酒,喝下去浑身发热,一点都不冷。”说着便将酒碗递到秦义和青女面前。
青女为了掩饰羞涩,接过酒碗便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辛辣的滋味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眼泪都呛了出来,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秦义看着她窘迫的模样,不忍拆穿,借口柴火不足,转身推门而出。
刚踏出屋门,凛冽的寒风便裹着雪粒迎面扑来,打在脸上像被冰碴子刮过一般生疼。秦义缩了缩脖子,低着头穿过狭窄的巷子,向后山的密林走去。
“咯吱——啪!”
高原在这里形成了断层,此处已经距离垂直向上的峭壁不远了。这让密林里的风小了些,厚重的积雪压在树枝上,时不时有枯枝不堪重负折断,“啪”地一声掉落在雪地里,转眼就被新的落雪掩埋。
“驾——”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紧接着便是雪马的嘶鸣。秦义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青色身影骑着一匹高大的雪马,正朝着深山方向疾驰而去。
“风雪这么大,进山危险!”秦义扬声大喊。
回应他的,只有雪马一声悠长的嘶鸣,以及渐渐远去的青色身影。秦义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抱起满怀枯木枝,转身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