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一歪,墨汁泼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赵承渊没动,手还悬在半空,像被钉住的鸟。那支磨得发亮的笔刚被秦德海撞得脱手,在泥水里滚了一圈,又被他捡起来继续写——现在倒好,连稿纸也废了。
他低头看着那滩墨,像是看一场预谋已久的羞辱。
“哟,这不是县试案首大人嘛?”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怎么,朱笔誊完卷子,连普通墨都用不利索了?”
赵承渊抬眼,看见三四个穿绸衫的年轻人站在檐下,正笑嘻嘻地朝这边张望。其中一个手里摇着折扇,扇面上写着个大大的“诗”字,歪得像醉汉走路。
他认得这人,秦德海的远房侄子,秦小凡。县学里有名的“纨绔诗人”,专爱在雨天吟两句“梨花落泪”,然后让仆人打伞捧砚伺候。
“我叔说你也就一时运气。”秦小凡踱过来,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咔咔响,“真学问?寒门出身,祖上三代都没出过秀才,能懂什么叫风雅?”
旁边两人哄笑起来。
“就是,听说他娘还在靠采芦根熬药活命呢。”
“别说了,人家可是‘案首’,说不定明天就要作《盛世颂》献给皇上啦!”
话音未落,一人猛地从背后推了赵承渊一把。
他踉跄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廊外的泥水洼里。雨水混着黄泥糊了满脸,袖口浸透,冷得刺骨。
笑声炸开。
“哎哟!泥腿子落地生根咯!”
“快看快看,他怀里那本书都湿了!是不是《乞丐入门指南》啊?”
赵承渊慢慢跪坐在泥里,没抬头,也没动。
他只是把那支弯了的笔,重新攥紧。
脑子里却响起一句现代老梗:“职场挨骂不还手,升职加薪有盼头;书院受气不低头,诗句甩脸最解愁。”
他忽然笑了。
然后缓缓站起身,一身泥水往下滴答,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落汤鸡。可他就这么站着,没拍泥,没抖衣,反而把那本湿透的书抱得更紧了些。
“你们说我不能论诗?”他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雨声和哄笑。
“对啊!”秦小凡扇子一指,“你这种人,知道什么叫平仄吗?懂不懂押韵?莫不是以为‘吃饭香’也能当诗句使?”
赵承渊盯着他,忽然开口:
“朱门酒肉千般味,茅檐雨漏一书香。”
全场静了半秒。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默。
连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秦小凡张着嘴,扇子忘了摇。旁边俩跟班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懵。
这句诗……太狠了。
上句写权贵奢靡,下句写寒士清苦,对仗工整不说,意境还高了八百丈。关键是那个“香”字——别人写穷是哭惨,他写穷却是骄傲。茅屋漏雨又如何?屋里还有书香气!
谁也没想到,一个摔在泥里的穷小子,张口就能掏出这么一句扎心又提气的诗来。
廊角处,一位拄拐的老学究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胡子微微颤动,轻轻点了点头。
赵承渊没看他,只盯着秦小凡:“你说我不懂诗?那你告诉我,这句,算不算诗?”
“你……你这是抄的!”秦小凡终于反应过来,色厉内荏,“肯定是背了哪本残卷里的句子,拿来现炒现卖!”
“哦?”赵承渊挑眉,“那你倒是说说,这句出自哪位前贤手笔?哪个集子里有?要是查不出来——”
他往前一步,泥水溅上对方锃亮的靴面。
“那你就是承认,自己连听诗的资格都没有。”
秦小凡后退半步,脸涨成猪肝色:“我、我当然知道出处!我只是……懒得跟你计较!”
“行。”赵承渊一笑,“等你想起来再说。”
他说完,转身就往讲堂走。
“站住!”秦小凡喊,“你脏了地,不准进堂听课!”
赵承渊回头,冷冷道:“那你去告诉先生,就说有个叫秦小凡的,宁可让泥水留在门外,也不让书香传进学堂——看看他怎么说。”
这话一出,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没人再拦他。
他踏进门槛,鞋底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一路向前。
讲堂内,先生正在点名。
见他进来,眉头一皱:“浑身湿透,成何体统?”
赵承渊拱手:“学生迟到,因遭同窗推搡,跌入雨洼。非敢轻慢师长,实乃意外。”
先生目光扫向门外,秦小凡等人早已溜得没影。
“哼,又是那几只聒噪雀儿。”先生摇头,“罢了,既然来了,便入座吧。今日讲《诗大序》,你既会作诗,想必也通文理。”
说着,竟亲自起身,将他引至前排靠窗的位置。
“坐这儿,晾晾衣服。”
赵承渊谢过,坐下。
窗外雨势渐歇,阳光斜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脚边那串泥印上。湿泥反着光,像一条蜿蜒的小河,从门口一直流到他的桌下。
他低头看了看那支弯了的笔,轻轻塞进袖袋。
笔杆贴着手腕,冰凉,却稳。
堂内书声琅琅,先生开始讲解:“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赵承渊翻开湿了一角的书页,指尖划过字行。
他知道,这一战赢的不只是座位。
是从此以后,没人再敢用出身堵他的嘴。
有人悄悄从后排递来一张干帕子,没说话,缩回了手。
他没接,只笑了笑。
这时候,门口闪过一道黑影——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是个杂役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往藏书阁方向去了。
赵承渊眼角余光瞥见,没多看。
但记住了那人的步态:左脚拖地,像是旧伤。
他低头继续看书,嘴里却嘀咕了一句:
“我家柳娘子说了,出门遇瘸腿杂役盯梢,八成是冲东西来的。”
说完自己都愣了下。
柳娘子?谁啊?
他明明还没见过这人。
可这句话就像刻在舌头上似的,脱口而出。
他摇摇头,把这怪事按下去。
阳光照在书页上,字迹渐渐清晰。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前排一个学生低声惊呼:
“哎?藏书阁的门……怎么开着?”
赵承渊抬眼望去。
只见那扇平日锁得死死的木门,此刻虚掩着,门缝里飘出一缕淡淡的纸灰味。
他眯起眼。
刚才那个瘸腿杂役,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