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渊在出租屋里坐了整整一天。
窗外那些骂声渐渐少了,不是人们原谅了他,而是热度过去了——新的丑闻上了热搜,大家的注意力被拽走了。他盯着手机屏幕上赵小玉那段视频的转发量,数字停在七十三万,下面的评论还在涨,但已经没什么人提清源公司,更多的是在争论:“这女的真无辜还是装可怜?”“顾临渊该不该负责?”
他关掉手机,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屋子里还堆着前几天匆忙搬回来的纸箱,一半开着口,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衣服和几本旧书。空气里有股霉味,混着外卖盒没散干净的气味。
敲门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很轻,三下,停顿,又两下。
顾临渊没立刻动。他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灯坏了,只能隐约看见个人影,个子不高,背微微弓着。
“谁?”
“顾先生吗?”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有点怯,“我是孙悦。”
门开了。
站在门外的小姑娘抱着个旧帆布包,头发扎得紧紧的,眼圈下面有层淡青色。她看见顾临渊,嘴唇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进来吧。”顾临渊侧身让开。
孙悦踏进来,站在屋子中央有些局促。她环顾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顾临渊脸上:“您……还好吗?”
“还活着。”顾临渊从墙角拖出把椅子,“坐。喝水吗?”
“不用不用。”孙悦连忙摆手,但还是坐下了。她把帆布包放在腿上,手指攥着带子,“我昨天去看了王磊哥。”
顾临渊动作一顿:“他怎么样了?”
“醒了,能说话。腿……”孙悦声音低下去,“医生说以后得靠轮椅了。但他让我告诉您,数据恢复得差不多了,他那边有备份,随时能用。”
顾临渊沉默了几秒,点点头。
“还有,”孙悦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开,“我之前匿名给那几个媒体人的证据,他们发出来了。虽然没上热搜,但转的人不少。今天上午,有家正规媒体的调查记者联系我了,说想深入做这个系列报道。”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点光:“我说我得问问您。”
顾临渊看着她。这小姑娘一个月前还是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实习生,现在脸上已经有了种说不清的韧劲。
“你想做吗?”他问。
“想。”孙悦答得很快,“但不是为了报仇。我看了赵小玉的视频,还有那些被牵连的人……我觉得,如果只把李泽明打倒就完事,那跟之前没什么区别。得有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为什么会上演,怎么演下去的,最后又是怎么失控的。”
她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线、人物关系、资金流向。
“我想写这个。”她说,“可能写出来也没多少人看,但总得有人写。”
顾临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怕吗?”
“怕。”孙悦老实点头,“昨天晚上做梦还梦见被人堵在巷子里。但……更怕什么都不做。”
顾临渊从桌上拿起半瓶水,拧开喝了一口:“那就做吧。需要什么资料,找我。王磊那边,我也会常去看他。”
孙悦用力点头,把笔记本小心收回去。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顾先生,周婷阿姨的事……”
“我知道。”顾临渊打断她,“我下午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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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会见室比顾临渊想象的要亮。
白炽灯管嗡嗡响,照得人脸色发青。周婷坐在玻璃对面,穿着囚服,头发剪短了,露出整张脸。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平静得多,甚至有种奇异的松弛感。
顾临渊拿起电话。
“来了。”周婷先开口,声音透过话筒有点失真。
“嗯。”顾临渊顿了顿,“身体还好吗?”
“还行。这里按时吃饭睡觉,比我在厂里干活时规律。”周婷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我女儿的事,谢谢你帮忙。那几个当初造谣的账号,律师说能告。”
“应该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玻璃上倒映着顾临渊自己的脸,还有身后狱警模糊的身影。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周婷忽然问。
顾临渊抬头看她。
“为了个人渣,把自己搭进来。”周婷继续说,语气很平,“我姐来看我的时候也这么说。她说我女儿肯定不希望我这样。”
“那你为什么……”
“因为等不了。”周婷打断他,眼神忽然变得很锐,“顾先生,你年轻,聪明,你能等法律慢慢走流程。我等不了。我女儿死的时候,那些人在网上狂欢了三个月,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过日子。李泽明这样的,有钱有律师,拖个几年,说不定就出来了——就算进去了,几年后呢?他还能活,我女儿活不过来了。”
她手指抚过玻璃,像是在抚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知道这不对。我也知道,我这么干,可能让有些人觉得‘以暴制暴’是对的。”她摇摇头,“但我不后悔。至少现在,那个人再也害不了别的孩子了。”
顾临渊喉咙发紧。
他想说点什么,说法律的意义,说制度的修复,说暴力循环的可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面对这个失去女儿又亲手复仇的母亲,所有道理都显得轻飘飘的。
最后他只是说:“你的案子,赵琳律师在跟。她说会争取……”
“不用争取减刑。”周婷说,“该判几年判几年。我做的事,我认。”
会见时间到了。
周婷站起来,朝顾临渊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狱警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隔着玻璃用口型说了句话。
顾临渊看懂了。
她说:“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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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监狱出来,天阴了。
顾临渊没叫车,沿着路边慢慢走。脑子里乱糟糟的——孙悦笔记本上的字迹,王磊空荡荡的病床裤管,周婷最后那个眼神。
手机震了一下。
是张薇发来的消息:“有空吗?见一面。”
地点约在一家僻静的茶馆。顾临渊到的时候,张薇已经在了,面前摆着两杯茶,正低头看手机。
她抬头看见顾临渊,招了招手。
“刚看完周婷?”张薇问。
顾临渊坐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张薇把一杯茶推过来,“你脸上写着。”
顾临渊没接话,端起茶喝了一口。苦,然后回甘。
“我打算转方向了。”张薇忽然说。
“嗯?”
“心理咨询这块,我准备专门做网络暴力和集体创伤的治疗。”张薇从包里拿出一沓打印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案例分析和理论框架,“这次的事,让我觉得……光分析人心不够,得真的做点什么。”
她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图表:“你看,从清源公司煽动情绪开始,到李泽明倒台后群众转头攻击无辜者,整个过程中参与者的心理路径其实高度相似——最开始是正义感被调动,然后通过站队获得归属感,接着在集体狂欢中失去个体判断力,最后要么陷入虚无,要么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顾临渊看着那些曲线和箭头。
“所以你觉得,这是必然的?”
“不全是必然,但很容易发生。”张薇合上资料,“因为人就是这样。愤怒比理性来得快,站队比思考省力,攻击别人比审视自己舒服。顾临渊,你这次其实做得很好——你找到了真相,掀翻了桌子。但然后呢?桌子翻了,碎玻璃溅得到处都是,划伤了一大片原本跟这事没关系的人。”
她顿了顿:“我不是在批评你。我是说,我们得开始想‘然后’的事了。”
“孙悦在做报道。”顾临渊说。
“我知道,她找我要过资料。”张薇笑了,“那孩子有股劲儿,挺好的。但报道只能解决‘知道’的问题,解决不了‘感受’的问题。”
她从包里又拿出个小本子,翻开:“这是我接下来想做的——开线上讲座,免费的那种,讲怎么识别情绪煽动,怎么在舆论漩涡里保持独立思考。还会组织线下支持小组,给那些被网暴过的人一个说话的地方。”
顾临渊看着她:“需要帮忙吗?”
“需要。”张薇直白地说,“你现在的名声……怎么说呢,虽然还是毁誉参半,但有知名度。如果偶尔来当个嘉宾,能吸引更多人听。”
“不怕我把你的讲座也拖进舆论漩涡?”
“那就一起漩涡呗。”张薇耸耸肩,“反正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想做点实事,就别怕沾一身泥。”
茶馆里的轻音乐换了首曲子,舒缓的钢琴声流淌开来。
顾临渊看着窗外,街对面有家小超市,门口贴着“清仓大处理”的红纸。一个老太太牵着孙子走进去,孩子指着棒棒糖嚷着要买。
那么平常,那么真实。
“赵琳呢?”他问。
“还在打官司。”张薇说,“赵小玉的,还有其他几个被牵连的员工的。她说至少要把民事赔偿打下来,能赔一点是一点。对了,刘洋联系过你吗?”
顾临渊摇头。
“他昨天找我了。”张薇压低声音,“说想匿名捐一笔钱,给周婷的女儿立个碑,再资助几个类似遭遇的家庭。钱是他以前干水军时攒的,不干净,但他说想这么用。”
“你怎么说?”
“我说,钱干净不干净看怎么用。”张薇喝了口茶,“他答应了,说以后会定期打钱过来,让我帮忙盯着用途。人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说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能重新开始吗?”
“谁知道呢。”张薇轻声说,“但愿意试,总比破罐破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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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临渊离开茶馆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沿着江边慢慢走,江风带着水腥味吹过来,撩起他额前的头发。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赵琳。
“顾先生,方便通话吗?”
顾临渊找了个长椅坐下:“你说。”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页的声音:“两件事。第一,赵小玉的诉讼材料递上去了,法院受理了。被告方是清源公司的破产管理人和几个主要股东,虽然钱可能执行不到位,但至少有个说法。第二……周婷的案子,检方建议量刑十年以上。”
顾临渊握紧手机:“不能减吗?”
“我在争取。”赵琳声音很稳,“她主动自首,有悔罪表现,而且李泽明本身有重大过错。但持械故意杀人,又是这个社会影响……不容易。我会尽力。”
“辛苦你了。”
“不辛苦。”赵琳顿了顿,“顾先生,有句话我想说。”
“你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赵琳的声音传过来,比刚才更清晰:“我以前觉得,法律就是条文,是程序,是按部就班。但这次的事让我明白,法律也是人心——立法的人心,司法的人心,还有我们这些用法的人的心。条文是死的,但案子是活的。周婷的案子我会尽全力,不是因为我觉得她没错,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社会欠她和她女儿一个交代。而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欠’一点点兑现。”
江面上有船驶过,拉出一长串灯光。
顾临渊挂了电话,继续坐着。
他想起刚开始时,自己在回廊通道里琢磨的那个问题——“人心”和“规则”的悖论。现在他有点明白了:规则是人定的,所以注定带着人心的偏差。但人心又是善变的,所以需要规则来锚定。
矛盾,但必须共存。
就像现在——清源公司倒了,但曾经被它伤害的人,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在监狱里,有的还在打官司。胜利是真的,代价也是真的。
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顾先生,我是刘洋。新号码,以后用这个联系。钱的事张医生跟您说了吧?我在这边找了个送快递的活,虽然累,但踏实。另外……对不起。不是为这次,是为以前所有的事。我知道这话没用,但还是想说。”
顾临渊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最后他回了一个字:“好。”
没有说原谅,因为有些事不是一句原谅能抹平的。但“好”字里包含很多东西——收到了,知道了,继续往前走吧。
天完全黑透了。
顾临渊站起来,朝出租屋的方向走。路过一家还没关门的小面馆时,他走进去,要了碗牛肉面。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盯着柜台上的小电视看新闻。新闻里在报道某个明星的绯闻,画面花花绿绿。
面端上来,热气腾腾。
顾临渊低头吃面,听见老板跟伙计嘀咕:“哎你看,这明星前几天还在被人夸呢,今天就被骂成这样。”
“正常啦,现在网上不都这样。”伙计擦着桌子,“一阵风似的。”
“也是。”老板摇头,“不过跟咱们没关系,咱就好好煮面。”
他放下筷子,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新消息,没有推送。但那种“有什么正在酝酿”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不是针对他的。
是针对更远处的、更大的什么东西。
“老板,买单。”
顾临渊付了钱,走出面馆。夜风更凉了,他拉上外套拉链,快步朝出租屋走去。
得回去查查新闻。
有什么要发生了——他能感觉到。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卷入的那个人了。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上晃晃悠悠。远处,城市的高楼依然亮着密密麻麻的灯光,像一座巨大的、永不沉睡的蜂巢。
顾临渊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街边烤红薯的甜香,有不知道哪家飘出来的油烟味。
那么复杂,那么真实。
他想,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东西——不是某个抽象的“正义”,而是这些具体的气味,具体的声音,具体的人在这具体的生活里挣扎、犯错、弥补、继续前行的权利。
手机又震了。
顾临渊划开屏幕,看见回廊的提示光幕在夜色中悄然展开,上面浮出一行字:
“休息期剩余:12小时。下一副本《轮回小学》准备中。”
“试炼者人数:未知。”
“核心规则:毕业,或永恒留级。”
光幕下方,还有个小小的倒计时数字,正一秒一秒地减少。
顾临渊站在原地,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刚才那碗面的暖意正一点点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他还有十二个小时。
十二个小时,吃顿好的,睡一觉,看看孙悦发来的报道初稿,给王磊打个电话,再想想怎么帮张薇的讲座开场。
他收起手机,步伐加快。
风从身后推着他,像在催他往前走。
而前方,出租楼的灯光在夜色中亮着,一扇窗接着一扇窗,像散落在人间的一把碎火种。
有些已经灭了。
有些还在烧。
有些——比如他自己那间——刚刚重新点亮。
够了,他想。
这就够了。